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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文 / 決明

    然而,宛若笑音的鳴聲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龜裂聲也越發刺耳——

    「別再跳了!」鳳淮陡然低喝,嚇得鴒兒怔然回望著他。

    「鳳淮,你怎麼了?」掀開覆身軟衾,鴒兒踩著裸足下床奔近他,一頭如瀑黑髮因臥枕而散亂,更形慵懶。

    他回神,沒有啼叫聲、沒有舞步跫音,更沒有所謂的龜裂聲響,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聽?

    「鳳淮?」鴒兒好擔憂地顱他,想伸手碰觸他的臉頰,卻在那雙淡得不帶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錯覺嗎?此刻的鳳淮看起來怎麼比方才更冷冽?

    「鳳淮……」

    他斂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別待在我房裡。」

    他緩緩走向床鋪,動手將凌亂的被衾折整齊,再將帷幔系回床柱上。

    「怎麼好好的又翻臉了?」她噘著嘴,低聲抱怨。

    鳳淮率先離開寢居,鴒兒尾隨其後。

    來到廳堂,鴒兒才發覺原來鳳淮是到房裡去喚她出來用膳。

    這……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鴒兒摀住微開的菱嘴,不讓她現下過度吃驚的表情給鳳淮看了笑話。

    「坐。」鳳淮的神情及語調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雖雀躍,卻也不敢太過篤定,以免又將自己從天界給摔到十八層地獄去痛哭流涕。「這是不是最後一頓晚膳,吃完又要趕我走了?」

    「不是。」他應道。

    鴒兒才漾開笑容,聽到他後頭接續的句子,俏臉蛋霎時又苦了起來。

    「若要趕你走,也是明日清晨之事。」

    嗚嗚,這句話能不講不是很好嗎?

    「我不要走,你若覺得我留在這裡會浪費你太多米糧,我可以在用膳時都恢復原形,一隻鳥的胃塞不進多少東西的。」

    鳳淮沒心思與她爭論這個百年來一逕相似的話題,將碗及竹箸遞給她。

    鴒兒一面察言觀色,一面開始扒飯,水靈靈的眸兒直盯著他。

    「你這種目光,會讓我以為我才是飯桌上的菜餚。」鳳淮提醒著她的肆無忌憚。

    「你看起來的確比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麼?」

    「沒什麼!」她忙搖頭。若他聽仔細方纔那句誠實的話,恐怕下一瞬間,她就會連人帶碗給丟出府邸了。

    鴒兒不好再盯著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流轉,突地,她被一件擱放在木櫃上的東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個手工精巧的鳥巢!

    「為什麼會有鳥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給她的?

    鳳淮投給她一個「大驚小怪」的眼神,淡然道:「你這只連巢都不會築的鳥,連個棲身之所也沒有,這鳥巢姑且讓你充當寢房。」

    鴒兒吐吐舌,她雖修煉成精,但所有的心思只懸掛在鳳淮身上,哪來空閒去學啥鳥事?教她築個巢,等於要她孵顆蛋一樣困難。

    鴒兒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飛進新窩裡去試試她的新床。

    大小剛剛好!

    巢裡還細心地鋪上一層保暖的軟絹,好舒服噢。

    她開心地嚶嚀兩聲,向他道謝。

    鳳淮似乎被她的喜悅所感染,唇畔牽起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

    鴒兒又飛回籐椅上,唰的一聲變回俏麗嫩娃,「鳳淮鳳淮,你的手真巧,這鳥窩好舒適,謝謝你。」

    鳳淮僅是淺淺頷首,算是回應了她的讚美及感謝。

    鴒兒笑得嘴都合不攏,兩人彼此靜默半晌,她羞澀地抬起頭,甜甜一笑。

    「鳳淮,你送我鳥窩,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這了?」

    鳳淮一怔,唇邊的淡笑斂去。

    矛盾。他嘴裡說著要趕她離開,卻又在她睡熟之際為她編製鳥巢,好讓她擁有一處像樣的安身之所……

    為什麼?

    若她不問,他竟未曾察覺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舉。

    「鳳淮?」

    她黑白分明的燦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張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卻仍沒有任何情緒點綴的白髮峻顏。

    接著,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撫過他的白髮,帶著憂心的纖指穿梭在他發問輕輕安撫著他,他沒有掙脫,只是專注地凝望著兩潭澄眸間所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動作自然而然,彷彿她與他曾不只一回有過這般的舉止。

    好熟悉、好熟悉……

    是誰總是這樣看著他,總是這樣一回又一回地喚著?

    要一塊白頭到老噢。

    「一塊,白頭到老……」他無意識地吟喃。

    一閃而逝的模糊笑靨,讓鳳淮猛然退離鴒兒的指尖包圍,左掌緊緊握按在右臂上陡地燃燒起來的白虹劍焰。

    「鳳淮——」鴒兒慌了手腳,望著鳳淮被煙炎所吞沒,她急忙想上前。

    「不要過來!」他喝聲,制止了她的動作。

    總是如此,一旦他開始起了些微情感上的漣漪,右臂上的白虹劍便蠢蠢欲動,那是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強勁地將他身軀裡所有紊亂思緒抽得一乾二淨,然後,當他意識恢復清朗時,便又變回最初的冷情「鳳淮」。

    蝕心之劍……蝕情之劍……

    一套泛著新染布料清香的衣裳由他頭頂罩下,將他整個人包裹在紡綢之中,軟柔的布料減緩了自他臂膀上大量竄吐的煙雲。

    鴒兒圈抱著他,不願放手讓他的身影與白虹狂煙相融。

    似燃燒、似蒸散的白煙竄升天際……

    隨著煙雲而消散的,是鳳淮還未能發覺的陌生情愫,也是鴒兒入世輪迴所盼求的愛戀,一點一滴,消失。

    因為,白虹劍——不允許鳳淮觸碰任何世間情愁。

    第六章

    她又教鳳淮給趕了出來!

    她,輸得一敗塗地。

    輸給了擁有蝕心之名的白虹劍……

    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無論她如何全心全意的付出、怎麼辛苦努力的耕耘,仍敵不過蝕心劍。

    「可惡的白虹劍!當年若不是我斷髮剪爪助你淬火成形,你以為你能被鑄造出來嗎?!結果你竟然這樣回報我!可惡可惡!」早知如此,她才不會浪費一綹青絲及十指指甲來造就今時今日的絆腳石。

    鴒兒吸吸鼻,眼眶淌出的淚水全教低寒天溫給凝結成冰。

    眼前浮現出千年前那柄曾屬於人世之劍的白虹,它的成形、淬煉及鑄造,她都曾親自參與,就連「白虹」之名,都是由她所取……

    它是聚集她及她的夫婿所有心力共同孕育之劍,他的堅定意志及她的細膩髮膚,陰陽所調而鑄成的劍,更曾是她與夫婿的訂情之物呀,為什麼現在它卻阻撓她?

    哎,沮喪……

    鴒兒雙臂圈抱住自己,一人獨坐在鳳淮府邸外數里的樹上,昏沉的腦袋深處泛出源源不絕的疼痛,將她滿腦的思緒攪得又糊又亂。

    日前所受的風寒未癒,現下又再吹風,難怪她覺得頭疼欲裂。

    一切,又回到原點了嗎?

    她與鳳淮,又恢復到百年前的距離嗎?

    她又要再花一百年,重新讓兩人的關係小小地邁開一步嗎?

    哎,好沮喪……

    鳳淮在白虹狂煙歇止之後,外表雖無任何影響,但她就是察覺到鳳淮變了,變回更久之前她初遇的鳳淮——那個無情無緒的仙魔,既似仙又非仙、既像魔卻又非魔的冷情之人。

    全是那柄臭劍害的!臭白虹——

    鴒兒驀地瞠大瞳鈴眼,「全是白虹的關係,那……把白虹劍從鳳淮身邊弄走不就得了?」她的思緒開始運轉,沒空再去管雙頰正懸掛的冰塊淚珠。

    要怎麼做呢?白虹已非尋常寶劍,它像條活蛇纏繞著鳳淮不放,又沒有具體形狀……總不能砍了鳳淮的右臂吧?

    有了對策卻沒有有效的實行方法,到頭來還不是又回到無能為力的原點?鴒兒稍稍振作的纖肩又垮了下來。

    哎,還是好沮喪……

    「鳳淮……」

    鳳淮是他的姓名,是他千年之前的名。那時她總愛笑著說:「你的名字裡有只大鳥,我名兒裡有只小鳥,大鳥小鳥湊成一雙。」

    然後,無常生死將兩人區阻在兩個不同世界……她的夫,鳳淮,在一次皇室親族的奪權鬥爭之中,被陷入獄,最終竟連審也未審便慘遭絞縊酷刑,含恨而終,那日,正是他三十二歲壽辰。

    同月同日同時生,同月同日同時死。

    他死得冤枉、死得不甘,尊貴的皇族嫡親背負污名,落得一口簡陋棺木斂屍,陪著他永眠黃土的,只有那柄白虹劍。

    而她,從刑場上收屍、剪去纏繞在他頸上的索命粗繩、縫製素衣、為他淨身入斂,皆不假他人之手。她撐起所有精神為他安排後事,盡一個為人妻所能盡的微力。

    然後,在父母之命下,百日之內改嫁一名將軍為妾室。

    在花轎喜鑼停駐於她府邸那夜,她身著艷紅霞帔,在房裡懸樑自盡。

    第二回點額妝、第二回披嫁衣,她所要嫁的人,依然只有鳳淮。

    至死,她都在輕念著他的名,只求先她一步離世的鳳淮能停步等她。

    「那不是我的名。」

    這句話,卻是承受白虹雲煙洗滌之後的鳳淮,冷冷回她的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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