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決明
「鳳淮,你有沒有聽到我的話?」鴒兒捺著性子再問。
良久良久,鳳淮才應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劍長在你身上哩。」晤,鳳淮現下的表情好好看噢。
「我不知道白虹何故如此反常,劍不會說話。」
見鴒兒好奇地伸手想碰觸他臂上的縹緲煙劍,鳳淮側肩避開。
她噘著嘴,「碰碰都不行噢?我只是想知道以煙構成的幻劍摸起來是什麼感覺嘛。」小氣鬼!
「除我之外,白虹劍會反噬任何一個碰觸它的人。」鳳淮淡淡說明。
「反噬?它會吃人呀?可是它看起來……挺沒用的。」沒劍鞘、沒劍身,當然也沒劍鋒。
鴒兒話才出口,鳳淮臂上的白虹劍好似聽得懂人語,且對鴒兒輕視它的語氣感到不滿,劇烈的煙雲噴吐在鴒兒臉上,凍得她無法順利吐納新鮮空氣。
鴒兒跛著一邊的腳,跳著想遠離白虹劍的嗆煙,奈何腳下踉蹌,絆著了木椅,失了平衡的嬌軀就要朝身後跌去——
鳳淮左掌鉗在她腕間,穩住她的身形,微微旋身讓右臂上的白虹劍離她遠遠的,只是滿屋竄奔的煙蛇仍無法平靜,直吐著雲霧般的蛇信。
半晌過去,白虹劍才緩緩靜斂。
鴒兒被嚇得不敢再多說一句,抿緊紅唇的模樣煞是無姑且可愛。
「它就是這樣反噬對它不敬之人,瞧明白了?」
鳳淮的俊顏沒有任何變化,但鴒兒就是聽出那淡淡語氣下不帶惡意的嘲弄。
「真難得你有好心情調侃我。」她嘀咕著,唇畔的笑意卻背叛了她的輕聲埋怨。黑瞳凝瞧著他鬆開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長指,她不覺失落一歎,但隨即俏臉輕抬,「對了,白虹劍好像不受你控制,是不?我知道你性子淺淡,也不愛惹是生非,就拿方纔的情況來說吧,白虹劍未受你的指示便吐煙傷人,難道它是有意識的劍?」
鳳淮掀起濃白長睫,沒給她肯定答覆,但鴒兒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曾說過它是蝕心之劍,一把有自我意識又能蝕人心魂的劍……」鴒兒邊沉吟邊拼湊著關於白虹劍的描述。
蝕心,所蝕的是執劍者,抑或被殺者的心?
所謂的心,應不單單指心智,有沒有可能包含著一切由心所生的念頭或是情緒、想法,甚至是……情感?!
一把蝕心之劍……一把以心為養分的蝕心之劍……
一個冷情之人……一個以心為代價的執劍之人……
鴒兒猛一怔仲,為心底浮現的猜想所震驚,黑瞳移到鳳淮七情不動的臉上。他的氣息乎穩,若非仍有細微的吐納,她幾乎要以為鳳淮是尊冰凝的雪雕人像,他毫無情感波動,反倒是臂上的白虹劍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是因為……它將他所有的情感給噬淨了?!
這才是蝕心劍的真實面目?!
「被劍所蝕心的……是你?」搖頭吧,否定她的瞎猜、推翻她的以為……
良久,鳳淮頷首,動作很輕很輕,輕到像是眼瞼微眨,卻又恁般堅定。
「你為何不棄劍?!它已經變成妖劍了,它在傷害你呀!」鴒兒心急地嚷著,他會被白虹劍吃干抹淨的!
「白虹劍不可能傷害我,我是它唯一認定之主,從古至今,一直都是。」鳳淮收拾好傷藥,輕合上置藥木箱。
「鳳淮……」鴒兒憂心忡忡,「你不怕它將你的心啃蝕得一乾二淨嗎?」
鳳淮扯出冷笑,「我沒有心。無心之人何來心蝕之說?」
我看你是沒有腦才是真的,固執!鴒兒暗翻白眼,嘟囔在心底。
「自欺欺人。今早我撲在你身上時,分明就聽到你的心跳卜通卜通地響,好聽極了,怎能說你無心?」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換來他毫無溫度的淡淡一瞥,眸中所傳達的,是對她那番自白的不諒解。
哎呀呀,她怎麼自己提起了她所做過的壞事?這豈不讓鳳淮又記起她貪戀男色的嘴臉嗎?
鴒兒陪著笑臉,順勢轉移話題。
「你說你無心,所以蝕心劍奈何不了你,但你可曾想過,它吃的……不只是心?」她小心翼翼地探問,並觀察著鳳淮的神情。
「你認為,除了『心』之外,它還能噬什麼?」鳳淮反問,語調清清泠泠。
「這……」她也不敢肯定,畢竟她完全不瞭解蛻化之後的白虹劍,究竟還是不是她曾熟知的白虹……
「它只是柄依附我而存的劍,我生它生,我死它死,糾葛難分。」
即使他轉世新生,白虹劍也會從他還是一個赤裸的嬰孩開始,便再度成為他的一部分,緊緊相隨。
「但也許是它害你變成今日這般冷情模樣,它與你糾纏,萬一讓你越來越無情,那我……我的苦、心豈不白費……」
她沒把握勝過一柄蝕心之劍,一把無論鳳淮生死、輪迴、轉世都擁有跟隨他的優勢的劍!反觀她,全憑著一股傻勁行事,為他等待、為他徘徊、為他……卻仍落得今日與他半生不熟的下場,這一點也不公平!
「你承認自己的耐心不及白虹劍?」鳳淮望著她,淡淡的瞳色籠上一抹陰影,雖然低斂的嗓音平緩,若不專注,很難發現他眼中的翻騰。
鴒兒最最受不住別人對她使激將法。
「誰要承認這種事?!」她哇哇大叫,「就算真要論我不及白虹劍的地方,也絕對不是我的『耐心』!你待我與你待白虹的態度有如天壤之別,太太不公平了!」她吃起白虹劍的醋,「你與它形影不離,卻巴不得趕我走!不許我碰你,卻准許白虹時時刻刻纏在你臂上!若這些條件相較,我當然不及它!可論誰比較愛你,白虹劍只有窩在牆角喘的份!」
她暢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實話之後,所得到的回應卻是滿室靜寂,以及鳳淮揚眸而至的目光。
「愛我?」鳳淮重複著鴒兒一古腦衝出口的強烈字眼,毫無抑揚頓挫的琮琤清嗓,讓逸出唇畔的問句顯得漠然。
他早猜出她執意駐留在他身畔是因為這原由,孰料再由她口中聽到真真切切的情意表達,他的心頭卻仍是一震。
對於她傾吐的「愛」,無關欣喜與否,他只是怔於她的堅決。
「對,我愛你。」鴒兒臉蛋上全是火辣的羞澀,目光透露著最不保留的眷戀,「比任何人都要愛你。」
第四章
但是,鳳淮不愛她。
應該說……他不懂愛,更不懂如何去接受她加諸在他身上的愛。
鳳淮不期望改變現況,更不想背負情感枷鎖,千年來的平靜,是他所追求的,心靈的平靜來自於無擾無慾的隱居生活,他不想改變。
然而他隱約明白,她,一隻修煉成精的禽鳥,正逐步破壞他的安寧之路
他不願去猜想,若放任她繼續下去,對他的未來究竟會有何種影響——無論是好是壞,他絕不會再是原來的自己。
她的眼神太過清靈且堅定,帶著未達目的誓不心死的璀璨光彩,尤其在她輕吐著愛他時,進射出令他無法直視的光芒。
那道光芒,灼疼了他的意志。
「你離開這裡吧。」鳳淮陡然開口。
「啊?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
「你離開這裡。」
鴒兒不敢置信,在她全盤吐露愛意之後,換來的竟是這番絕情的話。
「為什麼?!」前一刻兩人不是還聊得愉快?她無法理解這突來的轉變。
「這是斷了你的希冀最好的方法。」鳳淮半斂長睫,「我不會愛你,再糾纏幾百年,我仍只有這個答案。」
毋需動起干戈傷人,世間最鋒利的兵器,來自於無情的話語。
「你——」
「我不會愛你,更不要你的愛。明日一早,我不希望再看見你的身影、再聽到你的聲音,我要你完全消失在我視線之中。」
「為什麼?!給我一個答案!」
鳳淮避開那雙想揪住他衣袖的柔荑,給予她的仍只是淡然的目光及無語。
「難道……就因為我愛你嗎?」鴒兒的悲苦全漾在眸間,「就因為我坦承了我的愛,所以你害怕了?退縮了?」她的愛,就如此不堪、如此令他難以忍受?!
鳳淮靜靜地旋過身,沉默,不再看她。
「我不會離開的!」鴒兒收緊粉拳,倔氣地在他身後宣告,「說什麼也不走!」死纏爛打也好,厚顏無恥也罷,她絕對不要離開他!
「我不介意動劍殺人來恢復我原有的清靜生活。」
「你將我殺了更好,我的魂魄會一直一直跟著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不會讓你輕易擺脫我!」她好卑鄙!只能拿這小人手段來行無用的威脅……
死,對她而言,卻永永遠遠不可能變成解脫。
她會繼續擁抱著對他的愛戀,再忍受一次鉤刀絆足、銅管刺喉之苦,悄悄將鬼差強灌而來的孟婆湯全數嘔盡,躍入滾燙的紅水橫流,重新輪迴。
那數番徘徊在地府的記憶,至今想起,她都免不了害怕地顫抖哆嗦。
未飲忘魂之水,她同時擁有陰陽兩界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