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決明
「我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白髮男人起身,頭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
「你……」
她想追出去,追著那抹幾乎與雪融為同色的身影,然而,她卻步了。
追不上的,她知道……她再也追不上的。
「鳥兒折了翼,怎麼也飛不高、飛不遠,若真驅離了它,它也只有死路一條……」她的掌,覆上了左臂傷口,那道百年來仍無法痊癒的傷,與她此刻的心一樣隱隱泛疼。
他從不覺得自己孤獨,真正孤獨的人,是她……
她,是只失了另一半羽翼的比翼鳥,無力再登青霄。哀哀的泣血嘶鳴,竟只喚回如此情淺冷淡的對待。
屋外,大雪已至,掩去白髮男人所留下的腳印,淺淺的……直至完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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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的臥雪山,氣溫低得足以凍斃人。
經過整日的降雪,放眼望去,只有染了夜墨的白雪,稀微的月華,灑落雪地點點銀光。
鴒兒揪著厚厚被衾,將自己包裹得像顆不透風雪的粽子,靜靜地、愣愣地蜷窩在窗邊,雙眼發直地望著遠遠雪景。
纏了他一百年,她與他的關係,仍似百年前兩人初見的情況,窒礙難前。
面對如此淺情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才能換得他真誠的凝眸注視……或許,這是遙不可及的幻夢吧。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在天願作……比翼鳥……」她低聲吟著,兩行清淚壓抑不住地滑落,凝成冰晶。
再怎麼溫熱的淚珠,永遠也敵不過極寒的溫度,如同她再怎麼熱衷的眷戀,永遠也敲不開他冰封的心扉吧。
一隻無法比翼的鳥兒,如何能獨存於世?
不行不行!她不能自怨自艾下去!
「鴒兒鴒兒,你不可以灰心喪志,滴水能穿石,總有一日,他會明白的!你所做的一切不會是場泡影。」她拍拍淚濕的雙頰,鼓舞自己。
鴒兒扯開被衾,瞬間湧上的寒意讓她直打顫,她強打起精神,將滿桌已被凍得凝霜的晚膳重新溫熱,好讓他一回來便能吃到最溫暖的膳食!
燖著熱湯,她記得他好像不喜歡這野菜湯,每回他總是一口都不嘗……
鴒兒沒多加思索,急忙又另起爐灶,切切洗洗著全新的食材,準備再煲鍋清湯。
無意瞥見那盤有些泛黃的冷硬青菜,也早已讓人失了食慾,她又轉向一旁的木桶,撿洗著新鮮青翠的菜葉,桶內所盛的是雪融後的清水,澄淨而冰冷,凍得她雙手直顫抖。
至於另外那盤煎溪魚……她記得上回他有吃!鴒兒甜孜孜地將溪魚再燖熱一逼。雖然是她主動挾到他碗裡,但好歹他沒有拒絕,應該算是喜歡吧。
鴒兒陡地苦笑。喜歡?他恐怕不知道何謂「喜歡」或「討厭」吧,在他生命中是不存在這種情緒的……
無關喜不喜歡、討不討厭,他只是很習慣視她如虛無,就如同她已經習慣將他視為生命中最在意的人一般。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這樣對待我,到時就算你跪著向我磕頭認錯,我都不會原諒你的!」她切剁著蔬菜的右手略略停頓,咬了咬下唇,「不然,原諒一點點就好……」貝齒下陷的力道又多了數分,「要不,再多原諒一點點好了……」
哎呀,她好窩囊!
凍僵的五指搖搖晃晃地握著菜刀,險象環生,終於真正的慘劇發生了。
「哎呀——」鴒兒痛呼一聲,一道血口開在她的食指上,溢出洶湧的血紅,她急忙吮住傷口,弄得滿唇滿口的血腥味。
好痛好痛……鴒兒可憐兮兮地咕噥。
她大概是世上頭一隻因剁菜而見血的鳥精了!
吮不盡指上的血,離了口便又淌出腥紅,鴒兒淺歎一聲,走出廚房去尋找能包裹傷口的白巾及傷藥。
甫跨出門檻,就瞧見堂外門扉輕啟,步入白髮男人的爾雅身影。
「你回來了!」顧不得手上的傷,鴒兒迎上前去。
白髮男人沒答腔,不發一語地緩緩走過她身畔,猶如將她視為佇在堂裡的一根屋柱。
鴒兒沒垂頭喪氣,小跑步地追在他身後,「用過晚膳了沒?鍋裡還熱著菜哩,我去端來給你吃?」她的笑容,光芒萬丈。
他無視於她的舉動,像是蔽日的烏雲,輕鬆掩蓋了她的耀眼笑靨。
「你坐一會兒,我馬上好——哎呀,我都說我已經準備好晚膳了,你怎麼還……」
她閉上了檀口,靜靜地看著他踏進廚房,一如百年來的每一日,為他自己料理膳食。
沮喪的無力感溢滿心頭,幾乎要將她溺斃,唇畔再也強牽不起任何一抹笑。這種獨腳戲好累人……不,是好累「鳥」,累到她想就此放棄,就此順了他的心意,如他所願地離開他……
若他能直言斥喝她滾,興許她會釋懷,會全然絕望,也會毫不留戀地走,只是他的態度不慍不怒、不冷不熱,讓她捧著荏弱的心,甘願就這麼拖在他身邊……即使換不到一個輕笑。
如果她此時掉頭就走,離開臥雪山,鬆了一口氣的人可能不僅是她吧?
不不不,不能有這種喪氣的念頭,否則她的心情只會更加黯淡的——她什麼本事都沒有,就屬鼓舞自己這項本領最高強!
鴒兒拎起礙手礙腳的過長裙擺,飛奔到廚房,挨在白髮男人身旁,心情轉好地繼續吱吱喳喳。
「哇!你的刀法真好,切得又好快,我該向你討教兩招才是。」
唰的一聲,菜落鍋內,激起一陣熱煙。
他動作俐落地翻炒,另只手還能繼續處理下一道菜。鴒兒只能跟在一旁又是驚呼又是叫好的。
半刻左右,一桌子的熱菜熱湯已布妥,鴒兒沒等他招呼,逕自挑了他身旁的位置坐定。
「讓我嘗嘗你的手藝。」她朝其中一道色澤青翠的菜餚下箸,「哎呀呀!你、你……」她又習慣性地咬著下唇,貝齒連帶緊扣在木箸上。他炒菜炒得這麼好吃,難怪對她所做的每道菜都興致缺缺!這男人……是在打擊她的自信心嗎?
白髮男人見她咬著箸,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模樣。他炒的菜有難吃到讓那熟悉的笑顏消失在她臉上?
「既然難吃就別吃。」他淡然道。
「不難吃、不難吃!我愣住是因為我沒料到你炒的菜這麼好吃!」為了證明她所言屬實,她還猛塞了好幾口菜。
他只是輕佻了挑眉,沒再開口。
「你今天出去了一整天,是上哪去了?」鴒兒同一句話問了足足三次,仍不見他回答,她繼續朝第四回邁進。
不知是她的毅力感動了他,還是他被問煩了,白髮男子終於開口。
「出去走走。」答得敷衍。
從早晨走到傍晚,這段散步路途可真遙遠。
「那下回也帶我一塊去,可好?」
他沒明白拒絕,只不過冷情的臉上寫得再清楚不過了——不好。
「我的要求過分了?」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他半斂眼睫,似笑非笑,「不過分,與你三番兩次強留在這裡相較,一點也不過分。」
鴒兒瞬間望見一道無形巨雷轟劈在她腦門上,耳內隆隆作響——
「做什麼拐著彎罵人……」她含糊嘟囔,悄悄展睫偷覦正在喝湯的他。
他白的很勻稱,自頭到腳全像是雪堆出來的,不見一絲雜色,擁有雪般的素淨,也擁有雪般的冰冷,不只是映在俊顏上的表情,連說話的口氣也一樣。
他那較尋常人還要白皙的肌膚,恐怕也是冷的吧?
好想偷摸摸看……
只可惜她有色無膽,只能要要嘴皮子。
「我留在這裡,全是因為你。」若非他,她何需在百年前的大雪中上山,只為尋他?若非為了尋他,她又怎會傷了羽翼而墜落雪地?
而他,卻已記不得苦苦追尋著他的她了。
「報恩嗎?只要你離開這裡,還我全然清靜,就是還了我的恩情。」他以為她說的是他在雪地中撿回恢復原形的她一事。
「才不是報恩!是……」
「我與你,除了恩情之外,什麼也沒有。」水波不興的淡色瞳子因長睫遮掩而籠上淺淺的灰暗。
「用不著你提醒我!」
「但我若不提醒你,你似乎給忘了。」忘了這兒是誰的住所、忘了她只是只打擾別人安寧幾近一百年的「鳥」。
「我才不會忘記是你將我自風雪中救回,為我包紮傷口,還讓我在這兒養傷。」
「我若知道救回來的傷禽是只死纏爛打的精怪,我不會救。」白髮男人說得輕緩,卻也顯得更加無情,逸出好聽嗓音的唇畔不見任何揚弧,在在彰顯著他的漠然。
「鳳淮,你——」她氣得嚷出了白髮男人的全名。
「要我怎麼做,你才願意離開?」他抬首,雙瞳直盯著她。
面對他直接的詢問,鴒兒腦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勉強擠出一句:「我們相處了一百年,沒有感情也有交情,你……你就非得這般絕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