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決明
五樓沒有任何擺飾,空蕩蕩的大廳只要小小一個聲響都會造成巨大的回音,幾張來下及丟棄的廢桌椅東倒西歪的散落在牆邊,上頭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足見其荒置的年代,燈座裡沒有日光燈,兩房兩廳的空間在黑暗中更顯陰森森,只能藉著對面屋子投射過來的微光視物。
沈寧熙簡單地搬來兩床舊棉被,一床是厚被,拿來鋪在地板上當床墊,一床是薄被,當然是拿來蔽身的,如果他還覺得冷,他身上那件被單也可以充當輔助。
「你暫時睡在這裡好了,如果突然有什麼陌生人進來,你再趕快變成老鼠避難,不過你放心,自從半年前有一群學生說要進來探險,凌晨三點從這裡尖叫逃竄到警察局之時出了車禍後就沒人敢進來這裡了。」沈寧熙抖開厚被,一邊說道。
「為什麼會尖叫逃竄?」
「聽說是遇見鬼。」她聳聳肩,「來,替我拉住被子的另一邊。」這樣她纔方便鋪床。
「噢。」黑澔聽話地張臂抓住被子兩角,看著沈寧熙上抖下抖地將整床厚被攤開,他還是覺得好奇,「這裡真的鬧鬼嗎?」
「當然沒有呀,我住在樓下這麼久了,也沒見過什麼鬼不鬼的。」除了偶爾有些腳步聲、哀泣聲之外,哪有什麼異狀?
「那……地板上那一圈圖案是什麼?」黑澔指著厚被將要鋪上的那塊地磚上有一團白色粉筆圈畫出來的人形。
「就是五樓那個小姐吃安眠藥自殺後躺下來的樣子呀。」沈寧熙說得雲淡風輕,像是在閒聊,殊不知她句子裡所表達的是一件在報紙社會版上纔會出現的新聞。
鋪好了墊被,沈寧熙將腋下夾著的薄被擱在上頭。拾起頭,看見黑澔一臉很受打擊的錯愕,她輕哎了聲,安撫道:「放心啦,那個小姐吃藥沒死成。」這麼沒膽噢?
黑澔纔正準備鬆口氣,沈寧熙纖指指向沒有窗簾的陽台,又補充道:「她是從陽台跳下去死的。倒是常聽說一樓有鬼魂飄蕩,不過只是聽說,我想如果那個小姐真的還在這裡徘徊,可能也只在一樓活動吧。」
她給了他一個「別怕別怕」的甜笑,只下過她原本就不是一個常笑的女孩,要硬扯出令人心安的笑容也屬困難,何況是在此時燈光暗、氣氛沈的凶宅裡,黑影交錯的闋魘在她臉上投射出來的效果很是嚇人。
「我一定要睡這裡嗎?」黑澔的笑容很僵硬。
嘖,真麻煩,她棉被都鋪好了耶,還挑剔呀?
「那你要睡三樓嗎?」她問。
「三樓又是怎樣?」
「三樓之前有兩男一女在那裡談判時,兩個男人兩把菜刀把那個女人剁成四塊,後來他們又各自互砍五十刀,在警察接到報案趕到時,三個人都死掉了。」沈寧熙邊說邊準備將墊被再折起來,搬到三樓重鋪。「如果你要睡三樓,我這床被子就報銷了,三樓那一大片的地板都紅紅的——」
她的抱怨還沒完,黑澔已經快手擋下她的動作,笑得很諂媚。
「我不選了,就睡這裡。」他覺得三樓的怨氣比這裡重,說不定深夜時分還會看到三條鬼魂在眼前上演全武行,萬一將他這個路人甲錯認成哪一號的負心漢砍,他就劃下來了。
「你不順便問問二樓嗎?」這棟公寓還有一層可供選擇哩。
看她很有興致,黑澔實在不好意思打斷她。「你說吧。」對於那層也是沒人敢住的房子,他有心理準備了。
「二樓我倒是不知道之前往生那個人是怎麼死的。」因為在她搬進來之前,慘事就已經發生。「我只知道之後住在那裡的大學生後來被送到精神病院。」真可惜,她覺得那個大學生人還滿好相處的,大概是考試壓力過大,送到病院時還一直嘶吼著每天都有人在他枕頭邊背長恨歌給他聽,可憐。
「不用了,我還是睡五樓。」他認命地歎氣。
「我也覺得五樓是最好的選擇。」很好,達成共識。「好了,沒事就早點睡吧。」
「寧熙。」他叫住她。
「叫我沈小姐!」要她重複幾次呀?!沈寧熙擦腰回頭,轟出不滿。
黑澔很擺明將她的話當耳邊風,逕自誠心誠意地說:「謝謝你收留我,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你願意,但是我真的很謝謝你。」
別說他不知道,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呀。沈寧熙暗暗嘀咕。
沒事將一個像顆明亮太陽的男人帶回來做什麼?照亮她的灰暗生命嗎?
「我以前在研究所裡讀過的一本書,形容如你這樣的人,就像是顆照耀大地的溫暖太陽,掃除一切陰霾。之前我一直不信世上會有人帶給我這樣的感動,但是我錯得離譜,在我遇到你之後,我嘲笑我自己過去的愚蠢想法。」他懺悔自己以前的過錯,錯在不信任人性。
沈寧熙嘴角一撇,這是她這輩子聽到最好笑的笑話,生平頭一遭有人用「太陽」形容她,如果是反諷,她相信,可是黑澔又露出那一百零一號的懇切神情,好像只要她對他的話有絲毫懷疑就是對不起他一樣。
老天,她不要將她的陰沈感染給別人就阿彌陀佛,哪來的餘光掃除什麼陰霾?太強人所難了吧!
「那是因為你先遇到了我,纔會誤以為我是好人,等你再多打混一段日子,見識到更多的人,你一定會發現我不過是顆暗淡無光的小星星。」沈寧熙可沒忘記黑澔的人生歷練正如同一個甫出世的小嬰兒般單純,以前他在研究所裡接觸到哪些人她不清楚,不過會讓他渴望逃離,想也知道他不會受到太人道的對待,所以誤將她當成好傢伙也是可以理解。
只是她沒打算將錯就錯,也不想讓他對她抱持著太多美化的想像,省得日後發現了事實而失望更大。
「那是因為週遭的燈光太亮,纔會模糊了你發出來的光芒。」越是明亮的地方,星光越是暗淡,這是不變的道理。
「是呀,所以在你面前,我自慚形穢。」她週遭現在最亮的東西就是他了,尤其一笑起來簡直光芒萬丈,十足的大太陽,沒看過哪顆星星在太陽面前還能拚得過光芒的,那叫不自量力。
「你怎麼會覺得我是個會讓你感到慚愧的人呢?我根本沒資格,我只不過是只妖怪……」他將最惡毒的形容詞用在自己身上。
半人半鼠,聽起來令人作嘔,連他自己說來都覺得寒毛直聳。
沈寧熙原本悶痛了一整天的胸口在看到黑澔由鼠變人的那一刻已經不藥而癒,現在競又隱隱泛疼起來,下知怎麼的,越是看著黑澔自嘲輕吐出他是妖怪的淡淡淺笑,越是覺得悶痛加劇,幾乎像是有人拿鎯頭在她胸口一下一下用力敲打著。
好疼……可是這疼痛仍是太陌生,她說不出所以然來。
今天若是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妖怪」,她沒有任何感覺,也許心裡還會暗暗附和,可是從他嘴裡說來,卻讓她無法產生認同感,總感到……
好悲哀。
要明明白白說出自己的缺點或是……疙瘩,需要多大的勇氣,而且是用這麼雲淡風輕的方式,要不是修養太好,就是太苛刻自己了……
他是前者,恐怕也是後者吧。
黑澔匆地覺得原本就沒有光線的屋於裡像是猛然罩上一層黑布,突兀的吸引他所有注意力,他仰起頸,尋找讓屋裡陷入更黑暗的源頭——
最後,視線落在沈寧熙身上。非常神奇,她只是那麼安靜地站在空蕩的廳間,竟然就有能力讓他感受到發自於她週身源源下絕的黑潮,一波一波地成形,並且像海浪般撲面而來。
之前他纔覺得她像顆太陽,現在他又覺得她像黑洞,雨者落差很大,可是在他心目中競也可以同時矛盾地存在著。
他包著棉被走近她,微彎下腰,黑暗並不會影響他的視力,他檢視著那張暗沈中又不失清秀的臉蛋,想弄清楚到底是從哪裡散發出陰霾,又為什麼會散發出陰霾?
皮膚嗎?他輕輕擰擰她的臉,雖然五宮被陰影籠罩,但指腹傳來的軟嫩訴說著這部分絕對只構得上無瑕,而無關什麼陰不陰霾的。
「你在做什麼?」沈寧熙倒沒有他那般的好視力,只覺得他的手指爬上了她的臉。
「你看起來心情不好,光芒不見了。」他像是在她臉上尋找光芒的開關,想讓明亮重新回到她身上。一直到剛剛之前,還沒感覺到她的黯默,他不懂她怎麼突然將自己「熄燈」了。
「我又不是靠開關來發光發熱!」她揮開他的探索,第一次覺得有人的手指溫度可以這麼燙人,烙在頰邊像是燒紅的生鐵般,幾乎要燙出一塊灼傷。
她心情不好?她做什麼心情下好呀引他要說自己是妖怪,要露出那麼……那麼惹人心憐的表情,要說出那麼……那麼令人揪心的嘲諷,那又關她什麼事了?她沒權利也沒義務要替他流幾滴眼淚來表示兩人是同一陣線的吧!況且她只是「收留」他,又不是「收養」他,犯不著在他身上浪費太多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喚做什麼的陌生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