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鏡水
「……妳的廢話還是一樣多。」久別重逢,又是在這種最惡的情況下,她居然也可以和他輕鬆地閒話家常。
他消失了八年!不是八天八個月!再次出現在她面前,難道她沒有一點訝異或者其它可能的反應?
不……不,她一向如此。殷燁忍住氣。
若是她大吃一驚或者像千里認親那樣抱著他痛哭,才真匪夷所思。
睇著她的外貌,雖然的確不再年輕,或者不倫不類地穿著男裝,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跟他當年離開時幾乎沒什麼差別。
他印象當中的她,就是這樣沒錯。
四肢動彈不得的容似風只揚眉一笑:「你的脾氣也是一樣糟糕。」
他當沒聽見她的調侃,只冷聲道:「妳故意引我上門,只是要說這些?」他最近受的干擾,大半都來自她這方。
她淺勾唇,仍是有樣學樣:「你故意上門找我,就沒有別的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們師徒半斤八兩。
跟這女人交談,果然還是需要良好的修養。他深吸幾口氣,半晌,才低聲道:「妳不想問我?」
問什麼都好,什麼都可以問,她……還是關心他的吧?所以才會用這種方法,讓他自已出面。
她向來精明,他深信這數年來,她絕對不只是坐在洛陽顧好鏢局而已,既在此時放出了餌,就代表她其實或多或少都探過他的消息。
「那要看你會不會想告訴我。」依舊是把必要性丟回給他。
他抬眸,她那表情就像是一個長輩在等孩子認錯似的。他已經長大了!心底雖覺得惱,但仍盤腿在她面前坐下,良久良久,他出聲:「我找到……殺死我父母的仇人了。」
「嗯。然後呢?」平靜無波的。
「我要報仇。」所以才會易容混進玉泉莊。
「原來如此。」沒什麼感想。
就這樣?
她……她難道就不會多說此件麼嗎?!他順她的意來見她了,卻是這樣的回應和態度?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要大費周章又怕被人發現地來找她?
倏地站起身來,殷燁怒道:「容似風,妳果真是惹惱我的高手,從以前到現在,妳都能掌握到我的反應和情緒,所以妳才常常這樣耍弄我是嗎?!」
她倏地沉下臉。「我要是真能掌控你,當初就不會讓你走了。」
「妳的意思是妳現在有把握了?所以來阻止我了?在我離開了八年以後?!」簡直該死!
「我只是不想你做錯事。」她認真道。
「我做錯了什麼?!」他咆哮反問。
容似風直視他,讓漸趨激動的氣氛沉默下來,然後,緩慢地啟唇:「已經夠了,放手吧,殷燁。」
他一僵!白皙俊美的面容扭曲。
「妳知道多少……妳知道多少!」
「一開始就知道。」她平淡道。
「哈!」他忽地撫額笑了起來,隨後跨步上前逼視她,「妳一開始就知道?妳一開始就知道我背後的紋身可能是藏寶圖的一部分?妳一開始就知道我爹娘會死是因為我?妳一開始就知道?妳知道?!」他居然被瞞在鼓裡那麼久!
「我知道。」她毫無畏懼地和他對看,「所以我才把你藏在鏢局裡保護,直到你有了能力,而自己選擇離開的那天。」可是她卻覺得好像做錯了。
他不能理解。「那妳也知道我要找的人在玉泉莊?」
「不。」她輕輕搖頭。「我推敲玉龍是你假扮的後,才確定的。」玉泉莊的怪事接二連三,若非十兒的關係,他們容家沒興趣也沒立場插手,不料卻意外發現了他的蹤跡。
她的確猜測過,他人如果活著就會是在洛陽境內,線索斷斷續續,但這些年卻一直捺著不主動尋他,她也總不願承認或許他跟玉泉莊有關聯;可十兒的事,就像針線串起了所有零散的片段,教她再也無法自欺。
她多難過,因為一己之私,而害了十兒,害了其他的人。
如果她早點找到他,甚至制止他,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
她根本不配擁有師父這個名號。
「既然如此,妳為什麼還要來妨礙我?」他忿怒地伸出手指著外面:「妳明白他們做了什麼事嗎?那張傳聞中埋有寶藏的地圖,在原本的持有者手中被分成八份,紋在人體上分散。他們為了不讓這個秘密洩漏出去,更為了保有這張圖,殺了當年和我同樣紋身的八個幼童,連他們的家人也不放過!這種喪盡天良的人,妳也要袒護嗎?!」
甚至割下小孩子身上的皮膚,只是為了拼湊完整的狗屁藏寶圖!
他繼續對她大聲控訴:「他們怎麼也沒料到,其實總共有九個人,不是八份是九份,而我就是那個漏網之魚!」他的爹娘則是無辜的犧牲者!
當年,他跟著老莊主來到洛陽,想盡辦法混進玉泉莊當長工,為了不引人注意,他變裝扮啞巴,弄得全身髒兮兮到沒人會多費神看他一眼,他花了整整四年才查到事情的輪廓。
仇恨隨著漸明的真相不停累積,之後,他想辦法學習王龍的動作、聲音和習慣,牢記他接觸的每一個人,就是在等待機會,讓自已得以取代他。
他刻意使惡,刻意放風聲,刻意攻擊那些江湖人,讓他們以為玉泉莊表裡不一,刻意破壞玉泉莊的聲譽,進而從內部開始瓦解這個人人讚揚的「名門正派」!
他要他們付出加倍的代價!
殷燁目眶佈滿了血絲,她幾乎要以為他是個完全陌生的人了。
「你……殺了玉公子?」
他冷笑。「根本不用我動手,玉泉莊早在之前就因為地圖的關係,弄得四分五裂。莊中長老各自為政,只消稍稍離間,就看他們相互猜忌,互相剷除。」他只需冷眼旁觀,然後抓好機會,趁虛而入。
「你背上的紋圖呢?」她只是又問。
他咬牙,用力地扯下自己衣襟,露出肩後斑駁的醜陋傷疤。
「那東西留著是禍害,我早就自已毀了。」見她面無表情,他眼神猶如冰霜:「妳怕了?妳覺得我無可救藥?妳現在是不是後悔救了我,教我武功?」
她凝睬著他那可怖的傷痕,被刨下的皮膚部分已呈暗紅色,紋身雖已消失,但其上的刮除痕跡卻清晰可辨。
這有多疼?他怎麼忍得了?臉上極細微地閃過一絲悲傷,有種東西在她胸中激動翻騰。
「你做這些事……愉快嗎?」移動視線望進他酷寒的雙眸。
「等我報了仇我就愉快。」他硬聲道。
聽到這個回答,她再也無法冷靜自持。
「你還是不懂……你為什麼不懂?」閉了閉眼,她極痛心,「你殺了人,人家就會來殺你,你跟你所憎恨的仇人有什麼不同?你爹娘當初犧牲了生命,不是為了讓你去報仇,而是要你活下去!如今你卻這樣踏蹋自己,你不僅愧對為了你而喪命的父母,也愧對將你教養長大的我!」她發了怒,二十幾年來的頭一次。
真正地,感到忿怒,彷彿觸摸到了真實的她,他一怔,但拳頭隨即死握。
「妳又懂些什麼?妳能體會我一步步查知事實的心情嗎?我爹娘最初只是希望能讓一家人吃飽,可是最後卻連死都不能瞑目!」他一掌擊向她耳邊的木柱,震得碎肩紛飛。
「你這麼做,他們泉下有知,就會開心?」她連睫都沒有眨動,依然一副要他罷休的模樣。
看著她,他心底深處,在怒火和挫敗還有矛盾各種錯綜曲折的情緒交織下,翻湧出了一股無名的惡意慾望。
她總是站在比他高的位置,但現在不了,他要和她對等!
「妳老是把話說得這麼好聽,其實只是在為別人脫罪!」他用力地箝住她的肩膀。一呼一吸皆是她身上的氣息,令人懷念又思念,也更使他情緒衝突暴躁。
她幾不可察地皺了眉,雙臂還是無力抬起,但手指卻已可以動作。
「別人的死活與我何干?我擔心的是你!」她慍惱。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就沒想過他也可能會死在仇家手下?
他聞言,輕佻地笑了。
「妳擔心我?哪種擔心?我是個男人了,已經不再是妳眼中的小孩子。」他的指腹有意無意地在她頰上摩掌。「告訴妳,我在當玉龍的時候,這種壞事做慣了,也許,那些都是藉口,其實我的本性就是如此可惡。」
「所以你連十兒都要殺?」她忽道。
他的手頓了下,不過還是沒有離開。
「原來我沒認錯人。」他雖不太記得十兒長相,卻一直覺得那個小姑娘的個性和舉止讓他很容易想起她。「那又如何,她最後還是逃過一劫,算她和那男人命大。」猶如跟他無關般冷淡。
「不是你故意放走的?」她指出疑點。「你不夠心狠手辣,為什麼還要強迫自己這麼做?你為什麼不往前看?為什麼要一味地拘泥於過去?」這樣只會害了自己!
他面色難看起來,寒聲道:「或者,我應該證明給妳看,我究竟是不是強迫自己!」賭氣似地拉開她的衣衫,卻只換來她平靜的沉默以對,他切齒:「妳難道真的一點都不覺得害怕?」手扯緊,逼視她整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