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鏡水
也好……也好吧。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聽到那婦人哭叫著:
「修郎、修郎!我把這小兄弟踩死了啦——」
「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她想在死前要說出這兩句話,卻只出口三個字,就被強大的黑暗掩沒。
※※※
再次睜開眼睛,望見的是婦人放大的臉。
「你醒了啊?」婦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啊?瞧,我揀了幾件我以前的舊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當兩件穿了。若不是大夫提醒我們,還以為你是個男孩呢。」
女孩瞪著她,好半晌,肚子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
「哇!你一定很餓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婦人走了出去,再進來時手中有著端盤,擺放著熱騰騰的白米飯和一些小菜。「不是很豐盛,不過,應該是可以讓你吃飽喔。」將碗遞給她。
她停頓了下,渴望地望著那閃亮亮的白米飯,嚥了口口水,沒有理會婦人給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將起來。
婦人歪著脖子,將竹筷放下,然後笑著問:「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啊?」
名字?
她扒飯的手停頓了住。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別人對自己的稱呼吧?
「小鬼。」她直覺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婦人呆住,又說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說你的名字啊。我叫香蘭,我夫君叫修郎,你呢?」
女孩看著她,良久,偏著細瘦的頸項重複說:「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婦人傻了下,淚水就這樣唏哩嘩啦地掉了下來,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睜大一雙眼,被當成抹布似地給婦人擦淚。碗險些弄掉了,趕緊護在懷中。
「好可憐喔,你一定是沒有名字對不對?不要緊,修郎是個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幫你取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間。
婦人離開後,女孩輕顫,這才感覺,婦人的身體實在好暖。
面頰濕濕的,她抬手摸了摸,還有些熱度。沒有抹去那餘溫,她撿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著。
不一會兒,婦人帶著昨晚的斯文男人進來。
「修郎,修郎,她沒有名字呢,你幫她取一個,好不好?」
修郎先安撫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邊。「小姑娘,別怕。你……還記得昨兒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女孩直直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喚修郎,這是我的妻子,這裡,是我們的家。昨兒個你病昏在路邊,讓我們給帶回來了。」
這她知道。女孩點頭,「我,死掉了。」所以才會有白米飯吃。
修郎微訝,隨即柔聲道:「不,小姑娘,你沒死。」
她搖首,「死掉了,才不會餓,不會冷。」
修郎愣住。香蘭則趕緊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貼上自己的臉,急道:
「沒死的!沒死的!死人不會有感覺的,瞧,我是熱的,你也是熱的,你碰得到,不是嗎?」
她望著香蘭。不懂,迷糊了。
香蘭哭道:「修郎,她才幾歲而已啊,好可憐……」
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靜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對著女孩兒道:「我們能夠相遇,或許就是緣分。我和香蘭沒有孩子,不如,以後你就叫我作爹,喚香蘭為娘,當我們的女兒。好嗎?」
「對啊對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厲害呢!」香蘭大喜,趕緊抱了修郎一下,對於妻子的舉動,他的臉淡淡地紅了。她對著女孩兒道:「以後你就作我們的女兒,好不好?」
女孩兒似是一時間無法理解,只是望著兩人。
「小姑娘,」修郎溫柔地解釋道:「雖然我們並不是很富裕,房子老舊,但日子也是過得極愉快。當我們的女兒,意思就是……你以後不會太餓,不會太冷,也不會死掉了。這樣,好不好呢?」
「是啊,你看,我這裡有很多衣裳要給你呢,還有還有,我們雖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飯很夠的。」香蘭笑如春花。
有飯吃,有衣服穿……女孩兒懵懵懂懂,但是只聽到這兩句話,也足夠讓她點頭了。
「謝謝!謝謝你當我的女兒喔!」香蘭興奮地抱住她。「呀,修郎,她答應了呢!快點快點,幫她取個名字啊。」
對於天真爛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減。
「小姑娘,你沒有名字是嗎?我幫你取一個可好?」見女孩兒似乎不明白,他沒有不耐煩,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麼……」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他緩緩吟道,朝她柔聲道:「不如,就叫『湛露』吧。露水濃厚。湛露,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嗎?」
「哇!」香蘭喜悅道:「這名字好好聽啊,修郎,你好厲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兒了,我作娘了!」
「湛露……」女孩喃喃念著。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嗎?是屬於她自己的嗎?別人搶不走的嗎?
「我的女兒,湛露。」香蘭在她頰上親了一口,讓她嚇了跳。
從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女孩兒呆愣地任香蘭摟抱著。
「是啊,湛露,以後,就是你的名了。」
那個叫修郎的人,笑著這麼說道。
※※※
修郎是爹,香蘭是娘,她是女兒。爹和娘,就是會對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這將近兩年來,他們對她真的很好。
讓她吃飽,讓她穿暖,不求回報地給她從未有過的關心和疼愛。
雖然她不是他們親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兒好好談談。」香蘭拉著自己夫君,噘著唇瓣道。「我們倆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搖頭笑歎。「我不會跑。」
任由妻子牽著自己,走到湛露房門前,還沒來得及提醒敲門的小小禮節,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給推開了門。
看來,香蘭真是很擔心露兒啊……修郎苦笑。
他們太過意外的出現,讓湛露嚇了跳,趕忙將手中的東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蘭比較遲鈍,她道:「咦?露兒,你在看什麼啊?」
修郎在心裡暗叫一聲糟,果然見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開棉被。
「娘。」湛露喚著,壓住裡頭的東西不給看,口氣顯得生澀和僵硬:「沒什麼,沒什麼的。」
「香蘭。」修郎認為女兒需要有自己的隱私。
「讓娘看一下嘛。」香蘭卻無法理解,執意從棉被底下抽出……一本老舊的書籍。「咦?修郎,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嗎?」
修郎微愣,接過一看。這是他的書,他柔聲問,「露兒,你對詩經有興趣麼?我不曉得你識字呢。」
湛露低垂著頭,半晌,才輕聲道:「不,我沒有,我不認識字,我也對詩經沒有興趣。對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書。」
她順服地說道,但香蘭卻看著她。看著她、看著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後流出一大串眼淚。
湛露吃驚地望著娘親,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令她傷心之事。
「嗚。」香蘭哽咽一聲,轉頭埋進丈夫的胸懷裡。「修郎!你瞧,我就說露兒一點都沒有把我們當爹娘啊。」
聽到她這麼說,湛露心慌極了。為什麼娘會這麼認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聽話的嗎?她從未吵鬧,從未不滿,從未要求過什麼,這樣還不夠乖巧嗎?
他們這麼快就討厭她了嗎?打算不要她了嗎?這個想法,讓她瘦弱的雙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寒冷,飢餓,她怕的是什麼呢?
「露兒。」修郎一手抱著妻子,一手摸摸她的頭,慢慢道:「露兒,你知道嗎,我和你娘……是很疼愛你的。」
他微笑道:「我們沒有帶過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許是有些手忙腳亂的。但是,就算我們不曾為人父母,也能夠發現到,父子或母子之間,好像不是我們這樣的呢。」他牽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淚水。
湛露猛地抬起頭臉來,表情是疑惑又緊張的。
「露兒,」他溫笑喚著她開始習慣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們。你總是那麼聽話,那麼乖巧,不曾對我們敞開心胸……你不會哭,卻也不會笑,這樣的話,跟人偶有什麼差別呢?」
她直直地凝視著溫柔的爹親,然後又移動視線,望著眼睛紅腫的娘親。
「露兒,你可以對我和你娘撒嬌,你可以在我們面前表現出所有情緒,不要那麼壓抑。沒有孩子會對爹娘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現在告訴爹,你識宇嗎?喜歡這本書嗎?在裡面看到了什麼?」
湛露沉默著,好半晌,才極為緩慢且不自然地道:
「不,爹,我不識字。只是……我昨兒個經過學堂,聽見裡面的夫子好像一直在書裡念到我的名字,我請夫子幫我把書名和我的名字寫下,想在書櫃和書裡面找到同樣的……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