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鏡水
數名高頭大馬的北方漢子在軍帳中面色凝重。
近年來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勢力擴展,持續朝著南方移動,散居在開原以北及以東的地區,並且開始與大明發生爭端。
他們通過邊境互市與漢人進行貿易,卻經常趁機大規模擄掠漢人作為奴隸以供驅使。現在終於坐大起來,在邊境蠢蠢欲動,慢慢啃食大明疆土,此役必須以武力征剿女真野心,更為鞏固東北邊防的重要戰事。
身著玄黑戰甲的男於佇於中央,他的面容極其俊雅,質息沉穩內斂,和一般戰士顯露於外的飛揚跋扈完全迥異;身材雖然修長,卻不若身邊副將纍纍的肌肉賁張。
不過,這些殺氣騰騰的巨魁大漢,可都耐著急躁的性子在等待他們舉世絕才的大將軍分析戰況,給予命令指示。
上官紫垂眸,在詳細審閱過軍情後,慢慢啟唇:
「若女真各部團結,那麼我方的軍力將不堪一擊。」
幾名漢子狠狠抽氣。這的確是事實,而且還是個沒有人敢明說的可怕事實。
上官紫在繃緊的氣氛中表情不變,道:
「分其部眾以弱之,別其種類以間之,使其各相雄長,而不使之勢統於一。」他從容道出女真弱點,一針見血。「大明對女真采各部分而治之,只要利用各部落之間的矛盾,然後相互牽制,就可削敵戰力,分別擊破。」
將官們屏氣凝神,望著上官紫落在地圖中的長指,聽他續道:
「佔據松花江南方的是海西女真的烏刺,而烏黥和建州女真的亦達哈兩人素有嫌隙,稍微挑撥,烏刺必不會坐視亦達哈逼近領地,待得他們兩方戰畢,就為我軍出兵之時。」
將官們抬起臉,虎聲吼道:
「將軍,真有你的!」如此高招,實在令人不得不服氣啊!
上官紫受得稱讚,並未得意忘形,僅淡道:
「待我方勝戰,再說此言不晚。」
「是!是!」漢子們嘴上應道,但心裡想的卻是:既然有此妙計,那麼他們打敗那些個寇虜也是遲早的事。
不過一謀策之間而已,本來低迷的士氣頓時大振起來。
「將軍!有信到!」士兵得允後進入,將信奉上。
上官紫接過,那筆跡他認得。黑眸深邃處不自覺地帶著趣意,打開檢閱,前頭只寫了四行字:
瞞神弄鬼
昧地謾天
名過其實
以蠢測海。
最後則有個韓信點兵的問題。
還在帳裡的將官忍不住偷眼瞧,才見內容,其中一人不禁大大地為上官紫抱不平!
「將軍!這人居然說您瞞神弄鬼,只會暗中耍花招!還說將軍你之號名過其實!又說您這個,嗯呃……什麼海,」武官一般識字有限,懂這幾句已經非常了不得,反正前面三句沒好話,最後也不是多麼歌功頌德的句子。「您看最後還給您出這算學問題,擺明是瞧不起您,諷刺您下會點兵!」
其餘部屬聞言,立刻同仇敵愾。
「什麼?!是哪個敢詆毀將軍的?」
「太小看人了吧?」
「是啊!咱們替您討回公道!」
面對副將們好心的維護,他淺淺地勾起唇角,卻不知是對信還是對人。
「沒事,」上官紫揮手,「你們先出去。」
部屬心裡不滿那寫信人,但卻不敢造次。這上官將軍看來爾雅俊美,但治軍時那令人頭皮發麻的鐵血手腕,很多士兵都徹徹底底領教過了。
個個依言步出營帳,口裡卻還直嘟囔:
「我剛瞧見了,屬名是湛露。」
「什麼?又是那個厲害的小子啊。」
「我跟過他,他也常收到上官將軍的信……他們究竟有什麼過節?」
談話聲逐漸遠去,他們在討論兩人到底哪裡來的深仇大恨的內容已經聽不到了。
上官紫只是暗歎。湛露「將錯就錯」的信件也不是第一次誤導了。提筆在秀雅的字跡旁進行計算,韓信點兵的題目,答案為一千四百二十四人。
再對照著前頭那四句話,他微微瞇眸,喃道:
「瞞天……過海。」
他真想親眼見識,她將如何「瞞天過海」
※※※
沿海外數百艦船進犯東南沿岸!
烽煙莽莽,令無瑕天幕產生曲折的破裂。不過短短幾個時辰內,長達百里的海岸線幾乎被倭寇的海盜船包圍,那龐大聚集的陣勢,步步逼近的壓迫,懾人意志!
遠處火炮炸響,隆隆不絕,震霄駭地。湛露於軍帳中掌握軍情,以隨時應付變化;儘管敵人即將抵臨,挑釁的號角聲高昂鳴嗚,刺人耳膜,戰況正是激烈,她依舊於營帳內平靜鎮守,彷彿另處一方安定空間。
主帥已經依她指示至前線指揮,只要不出差錯,他們勝券在握。
她的獻計能夠總是那麼順利,最大的緣由在於她不會搶功。若要說這幾年來累積的功勳,她可以封作一品武侯了。
但她至今卻仍是個小小參贊,就是因為她會將功勞全部讓給將官。所謂功高震主,如果將官覺得她是威脅,那麼她也就無法再向上呈計,就算能夠建議,領兵的將軍可能也不會接受。
作戰之時最忌爭鬥意氣,這種情況絕不能發生,軍中產生芥蒂和心病更是必須斷絕,所以,她不邀功也不搶功,如此一來,將軍便會接納她的計策而不是排斥,打了勝仗,將官們也樂於受祿晉爵。這些現實道理,可也是在書院裡磨練出來的。
而她,就算沒有金銀珠寶、封侯陞官,不過,她卻得到士兵的信賴,無可價量。她唯一提出過的要求,就是擁有自己單獨的營帳,表面看來是讓她安靜思考兵法,實際上則是為了好好掩飾她女子的身份。
如此就夠了。
她曾對上官紫說過,自己只要當個小小的參贊,而她也的確甘之如飴。
「湛參贊,倭寇已近沿岸!」一人急奔而來傳報情況。
「很好。」她揚眉,等著對方自投羅網。
「參……參贊,」軍營裡空空蕩蕩,僅有數十名小兵陪同留守,難免不安。一人問:「您……您究竟要用什麼方法擊退倭人?」
過度擠壓的氛圍令人頭皮發麻,聽得遠處「轟」地船炮聲響嚇得大夥兒驚顫腿軟,就怕自己腦袋等會兒也給炸得開花,恐慌中卻瞅見湛露神色依舊寧靜如常,彷彿只是哪家的庭園在放爆竹。
對、對啊,他們有百戰百勝的湛軍師,有啥子好怕的?這麼一想,不覺就安定了些。
湛露露出安撫的微笑,道:「對方擅於海上作戰,易言之,我們在陸地才能擁有優勢,所以,首先,必不然於海上和他們硬碰硬。」
「嗄?」小兵不解,「可是咱們的船都已經出發迎戰了啊!」那不是完了嗎?
「那些是誘餌。只要能將他們引到陸地上來,不管是地勢或者環境,都是我軍較為熟悉。」
「那、那要如何誘之?」有人再問。
她沒答,只道:「我問你們,倭寇為何進犯我大明?」
「呃……」小兵認真想了想,回道:「因為……想搶劫?」聽聞朝貢貿易無法滿足他們,所以才屢屢武裝搶奪沿海居民財物。
「沒錯,所以他們一定得從沿岸上陸,否則何來劫之?」她輕慢細語,分析其中利害關係,「只要我們假裝打敗,他們必乘勝追擊,這就是誘因。」
「如果他們不上當呢?」小兵疑惑。
「不,他們一定會上當。」她雙眸閃過精光。
「為何?」小兵們睜大眼。
「因為有人會在士氣旺時鼓噪。」她溫溫一笑,道:「我將先前擄來的那十數名倭人放走,用五十兩銀子收買了他們。」
「呃……可是他們畢竟是敵人。」小兵們皺眉心焦。敵人可以信任嗎?
「如果我給你們五十兩黃金,你們會不會出賣自己人?」湛露問道。
「不會!」小兵們立刻展現對國家的忠貞。
「那就對了。」湛露語帶玄機。除了己軍,她誰也不信。
「咦?」對什麼?
「用黃金收買你們都不行了,何況我只給那些倭人五十兩銀子?」她心平氣定,言笑晏晏,自若道:「他們若非同你們般不接受賣國,就必定會覺得我小看倭人氣概而憤怒,此為激將。我將主軍力調往岸邊埋伏,同時製造出軍糧短缺且急需後援的假象,並用銀子收買他們,要他們在戰時大喊:『別去!他們還有很多兵力!是假裝戰敗的!』以讓我軍能拖延時間候援。不過你們想想,他們會這麼說嗎?」
小兵呆滯半晌,一擊掌,恍然大悟!「他們不會!因為他們以為咱們軍糧不夠,所以會要自己軍隊不顧一切地往前攻!」
這就中計了。湛露瞇眸。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兵法之詭,能攻裝作不能攻,要打裝作不要打。「我以假敵情讓對方以為是真,說出真敵情,對方就以為是假。此計謂之,瞞天過海。」乃示假隱真,疑兵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