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鏡水
彷彿被困於淺灘,所以不得不忍受。他太過俊美,太過內斂,那樣俊美的臉孔像極面具;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明明不欣賞這裡,卻又安然留待;明明不耐煩同學的奉承,卻還是坐在那邊任人起哄。
聽聞他上官家封侯拜將,具有如斯垣赫家世的他,不僅相貌堂堂,更雍容爾雅、極度聰明,教人不自覺欽服,好似所有人都要依賴他。
對他的反感,可能也是她心裡對那不公平的小小抗拒吧。
不似她,早已被孤立。自從先前的血書事件,就沒人敢再接近她,而她優異的表現,也只讓眾人更對她疏遠。
更甚者,擁上官紫的人還敵視她呢。
王享先生以為她扮男裝就可免去紛擾,卻沒想到即便她假扮男人還是難以融入群生。雖然書院裡的夫子總將她和上官紫兩人相提並論,但其實就算她具有與他匹敵的才智,他們的遭遇還是天差地遠。
「好了,今兒個就到此為止。」
夫子講學完畢,宣告解散後,走出倫明堂。
「上官,你回答得真是太好了!」
「是啊,你真是愈來愈厲害,先生上次還誇你青出於藍呢!」
「我們瓊玉書院拔類出群的天才啊!」
此起彼落的笑聲和誇獎圍繞在上官紫座位處,湛露見自己週遭冷冷清清,還是忍不住寂寞了——
「也不知道那陰沉又假面皮的傢伙哪裡好。」每個人都像拜神似地這麼欽佩他。「我答的還比較多呢。」她咕噥道。
收拾書本,她想回去休息了。案頭擱的那本封神演義她還沒看完呢,昨夜讀到第四十九回「武王失陷紅沙陣」,也不知後來被救出來了沒有……
那十絕陣好厲害,不過要是她,才不會犧牲那麼多人去破陣呢……
「湛露。」
一少年喚她。她抬眼對上,是堂裡的學生,擅長儒家思想,她識得。
「什麼事?」她問。他倒是第一次找她說話呢,兩人雖認識,卻不熟,不過至少沒什麼壞印象。
那斯文少年微笑,「你剛剛在課堂上的表現真好。」
湛露一愣,終於也有同窗對她這麼說,當然很是歡喜。
「謝謝。」她謙虛,也有自信。
「我的算學很差……」少年極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可否請你指教?」
「啊?」她睜圓瞳眸。
少年忙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就算了,我只是……只是……唉,我嘴真笨。」他搔搔頭,靦腆苦笑。
湛露卻覺得他實在有趣,「好啊!」
「咦?」可愛的少年怔住。
「我說好。你若不嫌棄的話,我們一起來討論算學。」她笑容可掬,親切道:「這裡太吵了,不如去書院旁的茶肆吧?」其實她是不想讓人看到他倆一起,免得害得他也被排斥。
「好——好啊!」少年興奮地握緊雙手,張大眼睛期待地道:「那、現在就去吧!」轉身準備帶路。
還是有人欣賞她的,這令她愉悅。
下意識回首,朝上官紫的位置看去,卻見他居然也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四目相交,那幽邃的黑眸灼灼地盯著她,她微愣,很快地撇開視線。
怎麼了?那傢伙做啥這般看著她?好奇怪啊……
那注視實在強烈得令她難以招架,像是在凝想什麼,又穿透什麼似地。文人相輕,自古皆然,難不成他正在考慮怎麼清除掉她這個礙眼的敵手嗎?
真恐怖!這個上官紫,不需憤怒就已令人有窒息之感,倘若真正發起火來,會被揍得鼻青瞼腫吧?她惴惴不安地想。
「湛露?」斯文少年沒見她跟上,轉過身詢問。
「來了。」她應一聲,甩掉那些猜測,小跑步向前。
然而,身後那詭譎的目光依舊如芒刺,教她很想伸手拔掉。
※※※
斯文少年名喚沈伯麟,和算學先生原來是叔侄。
這半月來,他總約她在茶肆苦念。也難怪他要這麼努力了,換作是她,也不願意在親人面前丟臉的。
「湛露,你看這裡,『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此問題何解?」
拿著毛筆,沈伯麟年紀雖比她大,卻如同認真的學生般發問。
「這是韓信點兵呢!」她最喜歡這種題目了,若真有幾營兵給她點點多好。湛露微笑,解說道:「瞧,三三數之剩二,置一百四十;五五數之剩三,置六十三;七七數之剩二,置三十。並之,得二百三十三,以二百一十減之,即得。凡三三數之剩一,則置七十;五五數之剩一,則置二十一;七七數之剩一,則置十五,一百六以上,以一百五減之,即得。」《孫子算經》裡面有教過。
她再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樹梅花廿一枝,七子團圓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這是為了方便記憶的口訣。」
沈伯麟默念一遍,經她糾正再寫下。
「原來如此,你真厲害。」他喃喃地望著本子裡的敏巧解法,有些發怔。
「我只是比較喜歡這些東西而已。」她淺淺莞爾,不以為意地側首道:「就像你也很喜歡儒家學說一般哪。」
「不及你……我是不及你的。」他慨然搖頭,低聲苦笑。因為科舉制度,士子極重視儒學,算學雖沒有等同份量,但那高深艱困的難度卻是眾所皆知的。
沒有靈活的頭腦,決計無法弄懂這門學問。
「別這麼說。」湛露不愛他總是露出這種比不上她的模樣。
朋友,又豈是拿來秤重比較之用的?
「我看也快天黑了,不如我們回去吧……啊!」像是突然想起些什麼,沈伯麟尷尬地抓頭。
「怎麼了?」她問。
「我有東西落在書院了……你陪我去拿吧?」他試探地詢問。
「好。」她欣然答允。
兩人很快將東西收拾乾淨,步出茶肆。
「夕陽無限好哪。」已屆昏昃,望著書院後方火紅色的落日,她輕聲吟道。「快入冬了呢……真冷。」她拉拉衣襟自語,從嘴裡呼氣暖手。
走回書院,她發現他不是往倫明堂的方向,而是朝西面走去,便問道:
「你東西落在哪兒了?」這兒她還不曾來過呢。
「喔,就在那裡而已。」他伸手一指。
一棟恢宏的樓閣立在眼前,坐北朝南,構造共三層,仿八卦式建,飛簷碧瓦,棟宇軒窗,紅漆大門上的巨沉匾額工楷寫著「藏書閣」三字。
「這地方不是有人管理嗎?」不能隨便擅進的。
「是啊。」沈伯麟踩上階梯,把門推開。
「這樣不太好。」她制止他,覺得應該要跟書院的先生講一聲才對。
「……是不好。」沈伯麟歪著頸項,用著有些怪異的姿態點頭,而後轉身面對她,淡聲道:「不過,那也是你要解釋的事,跟我無關。」語畢,他極為突然地露出她曾未見過的——冷笑。
「咦?」她詫愕。
猶如摘了偽裝換了靈魂,他愀然變化的語氣和臉色讓她吃驚,尚來不及開口詢問,身後很快便有幾個黑影逼近,她正欲反應,就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腳步絆到門檻,姿勢狼狽地跌進藏書閣。
「痛……」她皺眉撫著小腿,瞥見推她的人也是倫明堂的學生。
大門「呀」地一聲被迅速關起,外頭傳來架推門閂的聲響。她忍疼爬起,發現大門已不可開啟,便用拳頭敲著門板,喚道:
「沈伯麟?沈伯麟?你做什麼?放我出去啊!」
「放你出去?」沈伯麟冷淡嗤道:「哼,你別妄想了,今晚就在藏書閣裡睡一宿吧!」只要天一亮,就會有管理人來察看,到時就算沒凍病,偷書的罪名也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沈伯麟!沈伯麟!」她急拍著門,喊道:「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我為什麼要這樣?我為什麼要這樣?」沈伯麟充滿怨恨的反問透過沉重木門傳來,湛露完全無法想像這口氣會是平常看來斯文的他。「你居然還敢這麼問?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討人厭?!我叔叔喜歡你,老在我面前提你有多好、多聰穎,根本無視我的存在!」所以他嫉妒!他不甘心!
他要整弄他!他絲毫不擔心會被湛露告狀,因為沈伯麟這名字在所有先生心中皆是乖巧的代稱。加上他的叔叔在堂裡講學,而湛露只不過是個被收養的孤兒;只要他裝得委屈點,誰的說詞會被相信,勝負立判!
幾人轟笑起來。
湛露簡直難以置信,他竟為了這種……這種事,如此對她?
「……我們不是朋友嗎?不是嗎?」額頭抵住門板。她不懂,真的。
「朋友?」沈伯鱗呸了聲,「你少自以為是了!我接近你是要讓你對我產生信任,我跟書院其他學生聯合起來耍弄你!」
「你……」她難過又失望地閉上眼睛。
「這次算是小小的懲罰!你在裡面好好地待著吧!哈哈……」
笑聲隨著腳步聲一同遠去。
她靠著門,良久,才悄聲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