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鏡水
序曲
運籌帷幄之中,湛露智賽諸葛。
這兩句曾流傳於軍中的響言,是在褒揚一個名為「湛露」的人。
傳聞他精通兵法、足智多謀,每每高才奇略,於沙場征戰從未敗過。
而與他並肩的征西大將軍上官紫,是他最好的同袍,同時也是最強的對手。若兩人聯手,那更是所向披靡,戰無不克。
但,他的生平一如他的傳說般,似曇花一現,只空留予後人津津樂道。
世人不知他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坊間客棧或許加油添醋地唱和著湛露的事跡,但史書裡卻只短暫描繪他五年中存在於軍冊的小小參贊之名。
他是否戰死在何處,或可能仍存在世間?
沒有答案。
然而,世人口中的他,卻還有一個更不為外人知曉的秘密。
真正的湛露,其實非他。
而是個……她。
第一章
王享凝眸睇視著眼前器宇軒昂的高瘦少年。
這個孩子可是他四十年來最得意、也最引以為傲的學生,再也找不到更優秀的了。講學天下,授業無數,他自認不會走眼看錯人;這孩子夠成熟,也絕對有能力妥當處理他交付的事情。
咳一聲清了清嗓,年逾花甲的王師傅道:
「上官,先生今日找你前來,是有一事拜託。」
「先生請講。」名喚上官的少年有禮回應道。
「嗯……你知道我們書院裡新來了好些個學生吧?」他還特地讓那娃兒進倫明堂,才好跟上官一起,方便之後照應。
「是。」
「其中有個名喚『湛露』的,你識不識得?」
「識得。」
「那好。先生接下來要講的話很重要、很重要,你可得聽仔細。」用著師長教誨的口吻,王師傅瞅著態度穩重的少年,慢吞吞道:「那孩子……就是湛露,是先生故鄉友人的托孤,其實……其實,她是個女孩兒家。」語畢,他頓了頓,審視少年波瀾不興的表情,從中找不出半分預期可能的驚訝。
這讓他稍稍一愣!
他早年喪妻,膝下無子,大半生獻給了學堂,在課堂上侃侃而談不是難事,但要他獨自養育十四歲的小姑娘卻不怎麼容易。
所幸那女孩兒相當乖巧,他觀察一陣子,發現她不僅識字,更極有學習天分;詢問過她的意願後,便讓她進書院唸書;具有師長和學生的身份,他也較能與之應對。
不過,這封建保守的社會,女孩兒家大多在閨房裡繡花撲蝶、撫琴相思。大明書院千餘所,他不敢說絕對沒有女孩兒和男人同進讀書,但他們「瓊玉書院」到目前為止卻是不曾見過的。
她若是作姑娘打扮,不僅太過招人側目,也許還會被欺負。所以,為求方便,更為遠離是非,湛露穿的是男人衣裝,以男身和同儕齊進齊出,展現於外的,就是她跟別人無異,是個男孩兒。
那麼……為何跟前的少年明白真相後,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咳!」再次清清喉嚨,王師傅用著更明晰的音量,咬字極之正確地道:「上官,我說……湛露是名女孩兒。」
「是。先生有何交代?」少年依舊聲色不動,鎮定自若。
這孩子真是沉穩!雖知道少年脾性,但王師傅卻總不免在心底深切讚歎一個十六歲的年輕孩子竟如此成熟精練;這也是他會選擇上官的原因。若是別的年少學生,難保不會當成遊玩惡戲,說不準明兒個就把事情給鬧吵了出去。
微微一笑,本來起伏忐忑的心思也安妥落地了。
「先生以私人立場向你請托,希望你能在必要時候給她一些照顧及幫助,並且守住她的秘密,好嗎?」
少年並沒有立刻回答,俊雅的面容猶似在審思些什麼。
王師傅見狀,道:
「上官,先生不會逼你,若你覺得麻煩,可明白拒絕。」
「先生言重了。」少年些微沉吟過後,沒有拖泥帶水,即給予回覆:「她既和我同窗同硯,照應也是理所當然,並不會麻煩。」
得到允諾,王師傅十分高興。
「那就好。你能夠這麼說,為師的就放心了。」因為這少年實在值得信賴。
他點點頭致意,問道:「先生還有事嗎?」
「不,沒了。你去吧。」王師傅揮手,也揮去心頭的一塊石。
行個禮,少年退出房間。
「學生告辭。」
※※※
無錫瓊玉書院
大明的教育重點為科舉制度,試題多出自四書五經,作答文章分八段,規定格式及字數限制,考生只能代聖人立言,不許發表個人意見。
士子為求取功名,終日埋首於貧乏的形式以及迂腐的內容,只為應付考試時的八股文體;也因此,朝初書院便不及宋、元兩代發達。待約莫成化年間,書院方開始發展。
其中,最有名的當屬無錫的「瓊玉書院」。
據傳人們不知各地有書院,只知天下有瓊玉,所以便將所有書院稱作瓊玉。
瓊玉書院擁有不少著名學者常駐講學,其最大特點是師生反對明哲保身,積極議論朝政得失,甚至嘲諷;倡導自由說學,思想極為活躍。
瓊玉書院,不僅僅是傳承教育和學術的地方,亦是文人們抒發對朝廷見解及輿論的中心。
其中的倫明堂,則是瓊玉書院中最傑出的。
一名面帶稚氣的少年坐在角落。她是湛露,女扮男裝的湛露。
她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動作細微輕緩,氣質普通,普通到彷彿不存在,在成群高談闊論的優異書生之中,她似是要和牆角融為一體。
她的五官平凡,長相並無特殊之處,勉強構得上端正清秀,但絕不會讓人驚艷或費神多瞧幾眼。也許她該感謝老天爺沒把她生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方能穿著男子衣飾而不顯突兀;雖然身材稍嫌瘦弱,倒也可以找個發育不夠之類的理由搪塞過去。
在不明內情者眼裡看來,她的確是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嬌小少年。
休息時候,同儕聚集批評如今宦官竊權涉政,內閣首輔隻手遮天,想來她無意加入,只是伏在案上非常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書冊。
「湛——露。」
一錦衣玉袍少年帶著幾個跟班欺近,不懷好意地拉長了聲,略帶嫌惡地喚著他的名。
秀氣的眉頭輕輕皺起,湛露恍若未聞,只是將書本向右移開避掉黑影,繼續埋頭看得目不轉睛。
「湛露!」傲慢少年見狀,氣喊,仍不得應,可激怒了他,「本少爺在叫你!聽到沒有?!」索性一把搶下他的書,逼他正視。
他李二少何等高貴!這無父無母的窮酸鬼竟這般旁若無人地對待他!
湛露總算抬首,望見眼前油頭粉面的同學,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不論是如何優異的學習環境,總還是會有些品行不良的人。
這李二少,顯然便是最好的範例。
「請問有什麼事?」她好言好氣,眸子盯著被他劫走的書。
「本少爺沒事不能喚你嗎?」李二少挑眉,刻意找麻煩。他紆尊降貴地對窮酸鬼開口,窮酸鬼該感謝祖宗八代了。
「沒有。」她淡淡回道。明知對方存心,卻不想計較。
「我說你這窮酸鬼,到底要厚著臉皮賴王享先生賴到什麼時候?白吃白住還白進書院。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先生的養子就能得到什麼特別待遇!」李二少仰高鼻頭,鄙視地睥睨他。
原來是怕她得寵。湛露頷首,輕聲道:
「沒有的事。先生並不會對我放鬆,施以優惠。」緩了緩,再補充:「如果你這麼看待先生,會令他傷心的。」
「唷!」李二少用力從鼻孔裡哼出氣,肉掌拍上桌面,歪著肩膀道:「怎麼?你是在暗示你已經摸清先生的脾氣,若是我再多話,你就要去告狀了是不?!」要不要呈上紙筆給寫狀書啊?
「不是。」湛露極有耐心道。
「哼!諒你也不敢!」這瓊玉書院他們李家可是有出錢資助的,雖然他的功課不甚好,卻能夠破例進倫明堂。窮酸鬼最好機靈識相點,免得到時吃苦頭,就別怪他沒提醒過!
「可以把書還給我了嗎?」她只是平靜回應,自始至終不曾隨他入戲。
「書?」李二少翻翻手中的書,譏諷道:「三國演義?你看這玩意兒作啥?難不成以後想作個天下第一武將?哈!」他仰頭大笑,身後跟班也面露輕藐。
自古以來,文人鄙視武人,重文輕武已是常事。
她不著痕跡地蹙眉,「武將有什麼不好?」
「武將有什麼不好?武將有什麼不好?哈哈!你們聽到了嗎?他說武將有什麼不好呢!」李二少放肆訕笑,引得其餘學生圍觀,「告訴你,武人霸道粗暴、低俗野蠻,跟他們在一起簡直辱沒了我們的聲名,若你想上沙場,這裡不強留,儘管去考武舉人啊,也別在書院唸書了,因為啊,武人目不識丁,都是些賣弄力氣的吳下阿蒙!哈哈……」不少人跟著起哄,笑鬧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