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簡薰
最近半年,谷天霽進出機場頻仍,開羅孩子很精,一次、兩次就已經能叫出客人的名字。
亞庫抬起頭,小臉上是一片燦爛的笑容。「需要幫忙嗎?」
谷天霽將手中的接人看板遞給他,「我要你接一位三十五歲的東方小姐,新加坡航空的班機,接到了人,把她帶來停車場找我。」
亞庫歡天喜地的接過,拿接人看板是很簡單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谷先生給他的小費總是很大方。
看著亞庫消失在人潮中,谷天霽又折回停車場。
劉於書如果知道自己的「誠意」被他用一些美金給打發掉了,不知道會作何感想,大概又會哎叫個不停吧,可能會覺得,這麼門面的工作怎麼可以交給一個孩子
谷天霽不否認劉於書的考慮有其道理,不過他們這谷、劉兩家人,除了他,全都是今年才到開羅的,只有他最瞭解,亞庫雖然只是個十歲的孩子,但是在開羅,小孩子有時候比大人還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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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剛下飛機,茗微就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倒也不是說埃及哪裡不好或是怎麼樣,她只是想家——飛離台北不到二十四小時,她的思鄉細胞便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迅速繁衍,想念御飯團、豬肉滿福堡,還有她鬆鬆軟軟的床墊……
半年耶,她能撐兩個月就該偷笑了。
十五天前,她還開開心心的跟同事們在飯店餐廳吃著甜點師傅的新作,那個哈密瓜蛋糕,超級好吃的……
人生的變化果然是難以預料啊。
當她拿著擦得雪亮的叉子驚歎蛋糕的綿密的時候,怎麼樣也沒想到自己在半個月後,會陷入充滿烈日以及滾滾黃沙的地方。
埃及產不產哈密瓜啊?
雖然李佩芝保證會盡快的將蔣克祺與陳雅蕙送過來,只要他們其中之一肯過來,她就可以回台北,但是,誰都知道那兩個人現在在拉斯維加斯,那很繁華、很熱鬧、什麼都有的「沙漠公主」飯店替外國人講述神秘的中國文物,且不論文物交流這個冠冕堂皇的名詞,光是想到吃角子老虎的聲音,就足以振奮精神了吧。
盡快究竟是多快啊,嗚嗚。
也許是想家的緣故,讓嬌小的她看起來有點無助,而也許這樣來自東方的柔弱激起開羅人熱情的一面,使她在冗長的入境過程意外的順利。
然後,她看到了……周珊珊的名字。
唉,看來紅海之後的工作人員效率也是普通,李佩芝說她已經通知對方,也已經把她的基本資料快遞過來,那怎麼還是周珊珊呢?
拿板子的是個本地小孩。
茗微走過去,深吸一口氣,用她已經閒置兩年多的阿拉伯語開口,「我就是。」
亞庫給了她一個友善的笑容,「紅海之後的周珊珊小姐?」
板子上的拼音的確是周珊珊,茗微很難解釋她不是,於是選擇了方便的方法——點頭承認。
「我叫亞庫。」
看到他陽光般的笑臉,茗微終於也笑了,「你好。」
「谷先生在車上。」亞庫手腳俐落的接過她的行李箱,領著她走在前面,一邊趕走機場那些試圖拉客的旅館或是旅行社人員,一邊回頭解釋,「谷先生修補古跡的手藝很好,不過他不太會應付這些人。」
茗微問號直冒,「谷先生?」
台北飯店是跟劉氏集團合併,劉氏哎,谷先生是打哪冒出來的?
見她不說話,亞庫很機靈,主動解釋,「谷先生跟劉先生是好朋友,他們來回機場都坐我爸爸開的計程車,也讓我幫忙買東西,或者是看管行李。」
她喔的一聲,「劉先生開飯店,谷先生是古跡修復師,兩個人是好朋友?」
所以照理說,原本應該是劉氏的人來接她,現在卻由姓谷的帶了一個當地的孩子來機場?
亞庫又笑了,「谷先生也開飯店。」
「谷先生也開飯店?」這是什麼情形?
「紅海之後,谷先生、劉先生都有份,不過谷先生不是專職開飯店的,他還修古跡跟挖古跡,跟很有名的費曼教授一起,埃及南南北北都被他們修補過。」
原來是這樣啊。
簡單來說,就是紅海之後以谷、劉兩家為主,只不過谷家的兒子多了一個修復師的頭銜。
茗微看著亞庫,忍不住一陣好笑。
不是她在說,這亞庫說話也太開羅了,他們總有辦法把話分成很多次說,把聽的人弄得一頭霧水。
「你跟谷先生很熟嗎?」
「我認識谷先生,谷先生也認識我。」他挑選了一個合適的詞彙,「他人很好,我之前跟他說想學著修東西,後來他就送了我一些書,讓我看、讓我瞭解,老爸說我現在還小,再兩年,等我成年再說。」
茗嫩點點頭,知道以伊斯蘭教徒來說,男子十二歲便已算是成年,這麼算來,亞庫今年十歲。
才十歲,可是懂的事情還真的很多。
台北的十歲小孩大概都還在玩遊戲,可是,開羅的十歲小孩已經開始規畫人生,他說將來也想當修復師。
應該是那位谷先生的影響吧,對小孩子來說,如果身邊有什麼很令人嚮往的人物,通常很容易就許下要跟那個人物一樣的願望。
不過也多虧了亞庫,他很精、很懂得察言觀色,見茗微是外國人,於是很細心的將說話速度放慢,也盡量挑簡單的詞彙說,不算短的路上,一大一小隨興漫談,雖然有些顛顛倒倒,但不覺無聊就是了,當然,也趕走了茗微剛下機時那種愴然的落寞感。
她遇到的第一個人是個可愛的埃及小孩,這讓她多喜歡了這裡一些。
亞庫指著不遠處一輛白色的休旅車,「谷先生就在那裡。」
待走近後,亞庫拍了拍車門,「谷先生,我把小姐帶來了。」
駕駛座旁的車門被推開了,一個男人下了車。
七八點,視線正好,亮晃晃的光線之下,茗微看得很清楚,那位谷先生有著一雙有神的眼睛,劍眉斜飛,很高,他的肩膀……在好多次的午後陣雨中,她都靠在那肩膀上小寐……
谷……天霽。
他也看著她,好看的眼中有著難掩的詫異。
茗微整個人都混亂了起來。
他不是去美國了嗎?那時候他說要去遊學的,後來不知道怎麼樣就再也沒有回來,對於這個從八歲認識到十六歲的人,她已經不想再把他放在心上了,世界這樣的大,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茗微心中打翻的東西太多了,五味雜陳的,感覺很難以形容。
許久,還是谷天霽先開了口,「怎麼會是你?」
他的聲音有點啞、有點不自然,但處在同樣情況中的她卻無暇去注意他那些微的異常,只因自己心中也是紛亂得很。
深吸」口氣,她開口,「周小姐沒辦法來,我是接替人選。」
「怎麼沒傳資料過來?!」
「幾天前就送過了。」
「我……我不知道是你。」谷天霽一直以為自己是凡事無所謂的,直到這個意外發生,他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緊張的時候。
茗微……
她跟他記憶中一樣。
眼睛圓圓的,薄唇微彎,長髮軟軟的散在肩膀上,整個人還是粉粉嫩嫩的,像個洋娃娃。
如果那個擺設師兼解說訓練員的名字寫的是夏茗微,不用劉於書說,他就會來接她了。
這些年來,他常常會想起她,尤其是在綠洲看到海市蜃樓的時候,原因無他,只因為那與彩虹一樣都是因為光線產生的幻影。
他接過她的袋子,「上車吧。」
☆☆☆
車子以一種平穩的速度朝市區前進。
茗微心中有好多問題,可卻說不出口,乍見時的震驚已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小小的……自我厭惡。
沒錯,就是自我厭惡。
他看起來好愜意,這樣對她不公平。
命運未免也對她太不好了,戀家的人孤身到千山萬水外已經讓她忐忑不安,現在又讓她在這種情況下,遇到那個不知道該列為想見還是列為這輩子不要再見的人。
副駕駛座上的人惴惴不安,駕駛座上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心中當然情緒翻騰,只不過沒有表現出來罷了。
當他們都還是畫室的學生時,見了面,他總會揉揉她的頭髮,而茗微會給他一記甜甜的笑容,十幾歲的他們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承諾,任憑那曖曖昧昧的淡淡情意自然蔓延。
谷天霽悄悄斜看了她一眼,她不像時下女孩子一樣將頭髮染色,而是維持著原本舊有的顏色,很黑、很亮。
她的頭髮很細,摸起來像小孩子似的感覺……
以前的理所當然在歲月流逝中成了不可觸碰的禁地,不是不願意,而是沒辦法,時間過得太久,而他們之間的誤會也始終沒有說清楚。
視線往下,茗微的小手握得緊緊的,細緻的額上因為熱氣而沁出一層薄汗。
谷天霽在市區邊緣停下了車。
茗微好像突然回過神來似的,「到了嗎?」
「還沒。」
還沒?那為什麼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