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文 / 寄秋
她忙奔過去。「阿公!」立刻按緊急鈕,要醫護人員快點趕來。
突然她的手臂被人緊緊抓住,她低下頭。「阿公?」
劉邦興直直看著她的眼。「你那麼想要自由,我可以給你!就當是我前輩子欠你的!」說完後,眼珠子便上翻露白,也鬆開了手。
「阿公!」
一會兒,護士和醫生都跑過來,並將她趕出病房,關上門進行急救。
她又闖禍了嗎?她雙手環抱自己,倚靠著醫院冷硬的牆壁。
事情不能只從單一面向看!陳沁香離開劉家,絕對不只是因為生不出兒子!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不在我的身邊,所以我才又犯了老毛病……」她望向窗外的藍天,喃喃地說道。
二十分鐘後,醫生和護士出來,告知她沒事,但叮囑她別再讓老人家激動了。
她站在門口看著,不敢再走進去,目光複雜地凝著那身影,「生不出兒子」有沒有可能是外公為了放沁香離開所找的理由,讓自己背上所有的責任?
她很想再找機會問個究竟,可外公清醒後,恢復了原先的癡呆,再也無機會了……這樣也好,至少不用再受過往記憶所苦。
一星期後,二姨他們接外公回家,在那一天,她父母也從歐洲玩回來,並打電話給她,說她已順利考上A大國貿系。
就在眾人的祝賀中,她踏上返家的路程,離開前,她抱著牛皮紙袋和那一把特別的鎖回到那間密室。坐在那邊發呆良久,她不曉得自己期待什麼,但……什麼都沒發生。
回到台北後,她竟有隔世之感,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呀!回家看到爸媽,想也不想地就衝過去抱住他們,狠狠哭了一回。
真的……好久、好久不見了呀!
坐到計算機前,竟有些陌生了,可她憑著直覺,再度尋到了那個名叫「夢村」的女詩人的網頁,網絡上的資料有限,她便到圖書館搜尋,在台灣近代女詩人中覓到其芳蹤。
在見到黑白相片上那熟悉的面容時,眼眶立刻紅了起來,真的是她呀,她後來竟成了個詩人……
一九三七∼一九七六
瞪著那年分,她有好一會兒都無法動彈,根據資料,陳沁香在民國六十五年就因病去世,得年四十歲。
居然那麼年輕就……也難怪母親循著地址也找不到人,因為遲了六年,而時間是不等人的。
翻開她的詩作,多半以情詩為主,她翻到了幾首「思女」──
當鬆開了她們的小手,離她們遠去時,
我便犯了原罪,得不斷地受到思念鞭笞,
可無法回頭了,因為──回去的路已不見……
她們用陌生的視線,在看不到橋的彼岸
冷冷的、帶刺的掃過我
在詩未札記中她這樣記述著﹕
我是個失職的母親,當第一個孩子不是我預期中的那個時,我曾以為對她是……恨的。第二個孩子,我希望是個男孩,可以完成這場婚姻必要的任務,但不幸地,幾乎以我的生命換來的,卻仍不是我期望中的……我以為對她是帶怨的。
可當我毫不猶豫地放棄她們,拋開那婚姻的枷鎖時,我卻夜夜因想念她們而哭醒,但我知道,我已回不去了。
在談到「丈夫」時──
「愛」與「不愛」,只有一字之差
「不」,卻是天堂與地獄的分界線
不愛一個愛你的人是折磨
愛一個不愛你的人是絕望
也許那兩個人都曾為他們的婚姻努力過吧,只是最後……
沁香只愛關旭村,一生都基於此了,這可就是人類一輩子所追尋的「真愛」嗎?可為什麼感覺竟是如此令人心痛?
看到這,她把詩集合上,坐了好一會兒後,才起身將詩集歸位,然後離開圖書館。
一到家,便從母親口中得知外公家那老屋子已拆了……
她望向窗外,蟬聲依舊唧唧,可心中一片清明,她知道自己會好好的活下去──即使得孤獨地抱著記憶活著。二○○一年的十八歲夏天就此畫下句點。
接下來的日子便在迎接新的大學生活中展開序幕。
她不讓自己想太多,只專注在眼前的功課、社團上面,用盡全身的氣力活著,直到十九歲的夏日來臨……
碧潭吊橋五十年前擁有台灣八大景的美譽,如今雖然依舊美麗,卻也因都市、北二高道路的興建,削弱了原有的天然之美。
沿著太平路而上,她來到了「空軍烈士公墓」的碑牌下,默默佇立一會兒,才舉步走進去,上次來到這,是為了參加關旭村的公祭以及葬禮。
而這回隔了數十年的光陰再度踏進這,心態已有很大的不同。
當然不只心情上有轉變,那如同土饅頭般的公墓數量亦增加許多……
唯一不變的是,進來這,仍會強烈感受到一種莊嚴肅穆的氛圍。
一年了,隨著時間過去,有時會一陣恍然,甚至是質疑,那段歷程究竟是真還是假?
她真的曾經回到過去和一個來自「未來」的男人在一起,共度一段幸福的時光?說不定那只是撞昏兼熱昏時所亂作的夢……
可當她來到這,並且憑著記憶走到關旭村的牌位前時,她知道──那不是一場夢,即使是夢,也是個很真、很真,深切地刻進她靈魂的夢。
她合掌默禱問道﹕「你與她是否已在天上相會了?如果有的話,一起入我的夢告訴我吧,讓我心安……」
反覆地、不停地默念,只求這份意念真的能傳給他倆……
當我逝去的時候親愛,你別為我唱悲傷的歌
在聽到這歌聲時,她微皺眉,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墳上不必安插薔薇,也無需濃蔭的柏樹
她倏地睜開眼,瞪著眼前的牌位,雞皮疙瘩直冒,呃!她是指晚上睡覺作夢時再碰面就好,可不是指現在呀!
讓蓋著我的青青的草,淋著雨也沾著露珠
她愈聽眉愈皺,這歌聲聽起來不像是從牌位這邊發出的,好像是從外面傳來的,她忙跑出忠烈祠外。
假如你願意請記著我,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當她走近衣冠塚區時,那歌聲也越來也越清楚,她轉過一棵柏樹,見到那眼熟的身影,她不禁晃了晃,眼睛眨了又眨,直到淚水佔據了她的眼,盛不住的時候便一滴滴的滑落。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陽光不升起也不消翳,我也許也許我還記得──
「我也許把你忘記!」下一句她接下來唱,一邊抹去淚水,一邊緩緩走向那個人。
那人停止唱歌,轉過頭,帶些驚詫地看著她,而她也猛地止住腳。
他是誰?是鍾澤夫?!
不!不是鍾澤夫……她看過所有鍾澤夫的面貌,但沒看過這麼年輕的,眼前這人看起來跟她年紀差不多,只有二十歲出頭的樣子。
「鍾澤夫!」
他微挑眉。「你認識鍾澤夫?」
「你不就是鍾澤夫?」她揚眉。
「不!我不是鍾澤夫,鍾澤夫在此。」
他手指向旁邊的墓碑,她順著看過去,一看到那名字,她不禁全身一軟,搖搖欲墜,他忙上前扶住她。
「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怎麼可能會沒事?她瞪著那名字良久,這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這名字會出現在這?應該是不存在的呀!可當她看到他逝去的日子時,卻由不得她不接受!沒錯!是他送她回來的那一年!
但──為什麼?
然後她突然憶起。「這裡是衣冠塚!」她瞇眼望著他。「他的骨骸呢?」
「可能……在太平洋底吧!」
可能?「你怎麼知道?」
他聳聳肩,笑而不答。
可疑!太可疑了!
她從他懷中站直身子,拉開一步距離,直直地望著他。「你現在有沒有空?願不願意聽我說一個故事?」
他微微一笑。「好呀!你要說我就聽。」
「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因為一場意外而穿越了時空碰到面,然後他們相戀、相愛,並訂下約定,雖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卻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因為唯有如此,他們才能夠回到原來的時空,各自重新生活。只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之後,在決定是時候回到各自的時空時,那個男人卻食言了,他選擇自己赴死,而讓那個女人抱著所有的記憶回到自己的時空,獨自受思念煎熬。那個女人一直不懂,男人為什麼要言而無信?為什麼要對她這麼殘忍?原以為二十年已足夠,可當其中一方還保留著所有的回憶繼續獨自活著時,那是折磨,即使拚命告訴自己要知足,可仍做不到……你跟他同樣都是男人,能不能告訴我,他為什麼會這樣做?」
他靜靜凝視她。「或許那男人想要的是擁有第二次機會。」
她皺眉。「第、二、次機會?」
「沒錯!也許那男人還希望可以到那個女人所應該存在的時空與她再度相會。」
她窒了窒。「是嗎?他是這樣想的嗎?第二次……」她神情有些激動,向前走了半步,可又縮回了腳。「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在她回到自己的時空時,卻沒有見到他的身影,而一個人獨自受苦一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