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寄秋
明明是生界的人，卻聞不到半縷人氣。
靜，是他們之間惟一的語言。
須臾——
兩片薄唇微微開啟。
「帶我到起風的地方。」
她以為任行傲聽不到近乎蚊鳴的聲響，車子卻驟然一百八十度的迴旋，造成對面車道傳來大小不一的碰撞聲，他們依著黃線前進。
車後的火光與他們無關。
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夜色沉默了。
逐漸稀少的塵世雜音，愈見明亮的滿天星斗，兩旁的樹木被野蔓取代，白色的芒草在風中舞動，唏嗦的蟲吟蛙鳴伴隨著螢火蟲在草叢中遊戲。
一處遺世的荒涼遠望著深夜的關渡大橋。
風，清冷著。
任行傲將車子停在可遠望關渡大橋的空曠地，讓視線停在夜下的芒花中。
等了片刻，他下車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冷風襲向風天亞，她取下眼鏡用狂放的瞳眸深凝這一片寧靜。
風撩過亂髮，長長的瓣子隨之在腦後甩動，風天亞赤著腳走過沙地，坐在臨河的石礫上，手中的鞋子顯得冷清。
「肩膀可以借我靠一下嗎？」
走到她身旁坐下，任行傲微微地摟她入懷。「你想靠多久都可以，它不收租。」
「你……」她笑了出來。
「我喜歡看見你的笑，好像春天的鈴蘭在一瞬間全綻放了。」她的笑，好美。
風天亞將身子偎得更緊，她需要溫暖來趕走傷悲，女人畢竟不夠堅強，永遠渴望一雙結實的手臂來擁抱。
「我不知道是不是愛，但是我很喜歡你，超乎我自己的想像，給我一個機會去代替你心中的影子好嗎？亞亞，讓我陪著你。」
風在歎息，風中的她也在歎息。
這麼多年了，她好累，好想找個強壯的臂窩靠一下，讓流浪的心不再漂泊，定在寧靜的港灣裡。
回想過去，她已失去歡笑的誘因，鎖住的靈魂在復甦，也許鑰匙是他。
「曾經，我很愛很愛一個男人，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因為他一直在我身邊，用他的方式在愛我，像一個影子。
「為了我，他捨棄了一切，包括和樂的家庭，權傾一時的企業，美麗高雅的未婚妻，還有他未婚妻體內已成形的胎兒，而那年我只有十五歲……」
十五歲的她比一般少女早熟，擁有一雙洞悉人心的貓眼，無所畏懼的果敢笑容，和火一般的強烈。
二十七歲的他被她火的幻形迷惑，像只撲火的飛蛾捲入她熾紅的火光中，與她一起燃燒。
「我不知道他愛我什麼，他說只要一直注視著我，他就會有一種擁有全世界的快樂，而他只是看著我，只看我一人。」
不管她怎麼殘暴得玩弄他人的生命，不留餘情地奪走一條又一條的靈魂，他總是無言的看著她，眼底沒有責備，只有滿足的笑。
那種全心的滿足是多麼的可貴，他只愛她呵！
只愛她。
她是多麼幸福呀！曾經。
「他的付出是愚蠢的，結果代價是他的生命，可是他在生命終了卻對我說：夠了，能擁有你四年的愛是我的福分，我不後悔來世上走一道，因為有你。」
她好想再和他說說話，好想緊緊地抱著他，好想熱烈地吻著他，好想回應他溫柔的注視，再享受一次體熱的纏綿，在無盡的歲月裡。
「一段刻骨銘心換來一生夢魘，你認為他值得嗎？」
「值得，這是他執著的愛念。」任行傲回答。
說不嫉妒是欺騙自己的行為，由她口中娓娓道來的情是如此深重，他拿什麼去修補這份深情。
一個男人在什麼情況下能夠如此無悔的深愛一個女人，或者說是一位半大不小的女孩，他怎麼做到無私的境界。
難道就為了……愛？
任行傲不想和亡者比較情感深淺，心中的天秤卻自有定量，充斥著澀然的酸味。
「哭吧！哭出你的不平和恨意，向上天哭出你的控訴，我會在這裡陪著你，一直。」任行傲想代替她心中的他。
行嗎？我行嗎？他的心能裝幾個她？任行傲仰望天空的繁星質疑自己。
星星不語。
風，依舊環繞著兩人，在淡水的沙岸邊。
※※※
凌晨的曙光從地平線那端升起。
淡水的清晨帶著寒意，河岸邊早起運動的人們呼著氣，小販的吆喝聲在遠處傳送，香氣四溢的早餐店開始忙碌的一天。
一夜無眠的任行傲瞧著懷中那張恬靜的睡臉，眼角還有風乾的淚痕，他終於明白「他」的幸福在哪裡。
原來，那就是愛的真諦。
當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時時刻刻牽掛著她時，恨不得化身風的影子緊緊跟隨，因此「只」看著她就有一種幸福感在身體內爆開，再也找不到完整的自我。
所以允許相愛是一份多大的福氣呵！
「他很幸福，真的，因為有你的愛相隨。」他羨慕「他」。
簡單的愛是愛，隨意的愛是愛，邂逅的愛是愛，那他的愛代表什麼，任行傲無法為自己的愛下個註解。
這份感覺覺醒的時刻來得太倉卒，他還沒準備要愛人就被愛狠狠擊中胸口，洶湧的愛意源源不斷溢向四肢，如吐絲的蠶欲將她纏入蛹中共羽化蝶。
但愛就是愛了，他還能怎麼樣，只有對愛全面臣服。
「唔！天……亮了？」
不大文雅的打了個呵欠，風天亞腳麻地想伸伸懶腰卻難以動彈，她張開惺忪懼光的雙瞳，迎上帶笑的一張放大臉孔。
怔了一下，隨即懊惱地發出低咒聲，咕咕噥噥地當只縮頸烏龜，閉上眼睛繼續裝睡。
「小懶貓，來不及了，你的口水滴濕了我的西裝外套，眼屎大如珍珠藏不了，還是認命些接受現實吧！」
「請當我死了，暫時默哀三分鐘，阿門，施主。」
任行傲微笑地揉捏她的小腿脛，活絡活絡血路不順的酸麻感。
「逞強，死人不會有知覺，上帝和佛祖搖頭拒絕，因為你，說謊。」他認為她剛睡醒的起床氣很可愛。
手心貼著他溫熱的胸膛撐開半臂距離，風天亞離開他呵護的懷抱找尋「下落不明」的鞋，赫然見到他食指吊著一雙白色低跟涼鞋。
「希望你沒有女裝癖，鞋子的尺寸顯然不適合你，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介紹你找專門店……唔……」
「話太多容易缺水，我善心大發幫你補充水分，不用太感激我。」任行傲放開她的唇，笑得像加菲貓，賊兮兮的。
抹抹唇，風天亞有些惱色的橫瞟他。「啐！豆腐裡有石灰，小心吃多了成灰面鷲。」
以她的身手，怎會一而再的被他攻城掠地，偷去唇上的芳芬呢？
是不設防還是起了她不甚瞭解的化學變化？
或者是受了「家」裡三對愛情鳥的影響，開始有了寂寞感，發……發春？
「聽說日本人愛吃豆腐，你想我體內可有日本血統？」她的唇嘗起來比豆腐香甜可口。
「有，一樣好色。」
他眉一挑，不予置評。「腳不麻了吧！」
「想等我致上感謝詞？」才一說完，足踝就落入他手中，她靜靜的看他想做什麼。
下一秒鐘，答案就浮現了。
「灰姑娘，你的玻璃鞋掉了，請讓我為你效勞。」
他半蹲著行了一個宮廷禮為她系涼鞋的帶子。
看他笨拙的動作，她感到有些好笑。「你一定沒替女人穿過鞋。」
任行傲回她一個白眼，故作優雅的說道：「我是王子。」意思是不做卑賤事。
「黛安娜王妃的死給世人一個警惕，公主和王子從此幸福美滿過一生的故事的確是個童話，因此二十世紀的王子不值三個銀銅板。」
溫暖的風拂過芒草，發出刷刷的沙啞聲。
陽光是多麼明亮，耀眼。
※※※
「糟糕。」
風天亞看了一下天色，不由得一呼，引得任行傲側目一低。
「怎麼了？」
沿著河畔漫步，岸邊的景致如畫，近海的紅樹林乍見幾株枯枝，海風浪潮沙沙。
「大老闆，你沒戴表嗎？」她埋怨似地停下腳步。
聽她一說，下意識地舉起腕表一瞧。「才十點多嘛！你不是剛吃過早餐。」
「『才』十點多——」她忍不住低吼。「你是豬呀！八點有個早餐會報，九點半約祥董在公司碰面，十一點前往美商辦務處協調海關貨物被扣一事，然後……」
任行傲沒啥誠意地鼓掌致意，為她一口氣說到底不換氣的「金氏紀錄」技巧喝采，不愧是「地下總裁」，有些安排他事先都不曉得耶！
人生得意須盡歡，難得偷空，誰去擔憂那些瑣事。
「你、真、悠、哉——」皇帝都不急，她急個什麼勁，頂多損失個……幾千萬元合約而已。
他寫意地跳動肩頭。「從回國到現在快七、八個月，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
「約會？！」她差點被口水梗到。「約會是情侶們的消遣，濫用名詞是不道德的事，孔夫子會氣得破棺而出。」
他們哪像情侶，不過是一男一女「同時」走在淡水河邊，而且「剛好」靠得比較近罷了。
「喔！你有意見？」真是遺憾，他早當她是情人，沒商量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