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小唯說得沒錯,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幾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終身奉獻在學術領域,就算是一輩子待在昆明也無妨。
當然,他偶爾也會飛回台灣,看看母親、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紀尚小的侄兒石謙——除了他們之外,他沒有任何牽掛了。
何況,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琉璃……他的右手輕輕撫上眼皮,如今帶領他看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將自己的眼睛捐給了他。
「海奇,我原想將我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你的,但現在不能了。」她的聲音清甜靜謐卻又帶著點憂傷無奈。只一會兒,她又恢復一貫的熱切,「我的身體雖不能給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給你,我要將它們留給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時耐心地指導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後,你會不會一面拉著琴,一面想著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邊盤旋,「你要快快樂樂地想著這一切,快快樂樂地拉著曲子,讓我在天堂也能快樂地聽著你的音樂。」
想到這裡,他不禁一陣心痛。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憶起來卻還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書架上一本精裝的冊子,緩緩翻開,唇角牽起淺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應你要快快樂樂地想你,快快樂樂地看這世界。我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寧和愉悅。」他喃喃說著,盯著冊子出了神。直到一個像風鈐般清脆的嗓音驚醒他,「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他倏然揚苜,眉頭一皺,「進入房裡不會敲門嗎?」
「對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沒人應,門又只是虛掩著,我就進來看看。真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
「這是攝影寫真集吧。」她好奇地盯著他手中的精裝書,「你對攝影也有興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釋。
「我對攝影也有一點兒興趣,這一本我也曉得。」她笑得粲然,「是台灣一個很名的攝影師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這本寫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湊近細看,「對就是這本《妹妹》,聽說裡頭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這是他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從前他都只拍些風景、靜物的,人物卻挺少;可這本從頭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實在好。」她讚不絕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沒想到你對攝影頗有研究。」
「我只會看,不會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書冊上,「這個女孩兒實在好,又恬又淨。聽說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絕,世人都稱她天才。」
「她確實稱得上頂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還好。」
她卻歎了一口氣,「只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寫真集,將它放回書架深處﹐「我要換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麼?搞了半天你還沒換?」
「我若是換了,方纔你闖進來時豈不全讓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惡作劇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臉一紅,「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廳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話題與季海奇攀談,他則是一徑淡淡地應著。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麼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點。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路小唯注意到他的異樣,隨著調轉視線,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裡。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轉為深灰,沉沉夜色裡圍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靜靜立著,仰起頭凝望著天際,隱在夜色中的容顏,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塵。
她像在祈求什麼似的,低垂的雙手交叉緊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會的朋友嗎?」路小唯讚歎著,近乎著迷地望著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輕聲說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會兒過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腳步極輕極輕。但她還是發覺了他,轉過頭來。
他終於可以確認,「果然是你,逸琪。」
「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滿了訝異。
「原來你到雲南來了。」
「你為什麼會在雲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華大學唸書。」
「唸書?」
「生命科學。很難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華不是在上海嗎?為什麼你會在昆明?」
「我到這裡參加一個研究計劃,大概會待上好幾年。」
「好幾年?你不打算回台灣?」
「你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什麼時候離開台灣的?」
「好一陣子了。」她輕聲應道,「我是跟教會同修一道來的。」
「教會?」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別告訴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樣子像嗎?」
他仔細打量著桑逸琪,她穿著一身素淨的碎花洋裝,原先長長的秀髮剪短了,柔柔地貼在光滑的後頸,整個人顯得嫻靜文雅。說她成了上帝的女兒,這樣的打扮確實不像,但他卻覺得她變了。
從前那個霸氣的女強人哪裡去了?她這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很難令人相信她會是從前人稱小辣椒的女人。
「你變了,逸琪。」季海奇的臉上帶著點茫然。
「三年多的歲月,誰能不變呢?你不也變了不少。」她唇邊的微笑加深,「你已經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變了。」
「你呢?怎麼會跟教會的人在一起?」
「我從小就在教會的孤兒院長大,這次是自願協助他們在大陸偏遠地區興學的計劃。你知道,我別的不會,統籌規晝的能力還可以,也算是盡一份心力。」
「那時你忽然失蹤,就是為了回到教會幫忙?」他盯著她,若有深意,「不是為了逃避某個人?」
「你想說什麼?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發了瘋似的找你?」
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間她彷彿動搖了,但隨即平靜無痕。
「他找我做什麼?」
「你說呢?我不信你能這麼冷淡地看待這件事。」
「海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談這些。」
「逸琪——」
「你也該走了,那個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過頭,果見路小唯依舊站在廊邊等他。
「你住這裡嗎?逸琪?」
「嗯。」
「那麼我會再找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地點點頭,接著轉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是誰?」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揚起,「你跟她頂熟?」
「一個朋友。」
他輕蹙著眉,神思還跟著桑逸琪無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紅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什麼原因讓她剪短留了多年的頭髮,收藏起一向愛穿的紅衣裳?
因為海玄?
天濛濛亮,雨季的昆明看來像一幅潑墨晝,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桑逸琪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凝望著遠處的山色。
她到這裡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許多事原以為已經忘了,卻又在昨夜紛然憶起——是因為重遇故人的關係吧。
海奇。
沒想到會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遇見他,更想不到從前的浪蕩子弟會成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跟著教授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從前那個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園洋房,行要一流跑車的海奇哪裡去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苦修學生?是誰改變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許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頭。憶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早已淡忘,卻在昨夜驀然明白自己從未拋開的人兒。
昨夜,她輾轉難眠,不只是因為重遇故人,更因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麼?他現在身在何方?他可會到海澄墓前獻上一束花?
「逸琪,這麼早起來?昨晚沒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著自己昨夜匆匆逃離的男人。
「你也這麼早?」
「昨晚用餐時,台灣的朋友也有出現,怎麼就不見你呢?」
「我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吃飯。」她淡淡地說。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為什麼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頓了下,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海玄?」
「我就知道你會提起他。」她半帶無奈地說。
季海奇看著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這個。」他將琉璃的攝影寫真集攤在她面前,「你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