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也許他們害怕我的勢力有一天壓過他們?」楚行飛輕輕佻眉,語氣淡然,隱蘊的意味卻深長。
「廢話!你是我楚南軍的獨生子,是龍門少主,遲早會坐上我這個龍主的寶座,憑他們又怎麼能跟你的勢力相抗?」
「沒錯,就因為我有一天會坐上龍主的位子,所以他們更加害怕。」楚行飛不疾不徐,「因為我一向專心經營企業,從來不插手龍門這些販毒走私的事務,他們怕有一天我被白道收買了,擋他們財路……」
「那你會嗎?」楚南軍不耐地打斷他的話。
「你說我會不會呢?」楚行飛靜靜地反問。
楚南軍瞪視他數秒,「該死!你會!」他終於從兒子冷靜異常的態度察覺出他腦海裡的念頭,「不要以為你翅膀硬了,在白道闖出一些名聲,就可以不顧你那些叔叔伯伯了!」高昂的語聲怒意盎然,「你要記得自己是吃什麼長大的!要不是龍門,你能進哈佛?能念MBA?能有那麼多資金籌組那些所謂的正當企業?」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再瞭解也不過了。」楚行飛冷冽地說,面容雖然還算平靜,藍眸卻已悄然掀起洶湧波濤,「你又以為我為什麼進哈佛?為什麼念MBA?為什麼拚了命地工作,讓龍門投資的幾家公司在短短幾年間便欣欣向榮?最重要的是,你以為我為什麼會答應和戚家聯姻,答應娶一個連一面也沒見過的女人?」他洋洋灑灑,一字一句從齒間迸落,「我就是為了讓龍門有一天能完完全全脫離黑道,讓龍門的大老跟弟兄們再也不必賺這種黑心錢,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不幸上……」
「住口!」楚南軍一聲怒喝,狂暴的語調顯示他怒氣蓬勃,「聽聽你說這些什麼話?黑心錢?沒有這些黑心錢你能吃飯、讀書、跟那些上流社會的人應酬來往?要不是你是我這個龍主的兒子……」
「我寧可不要成為你的兒子!有一個以販毒走私維生的父親並不值得驕傲,如果我可以選擇……」
「你……你這不孝子!忘恩負義的渾球!膽敢這樣批評自己的父親,你……天啊!我楚南軍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不孝子!早知你如此忤逆不孝,當初我就不該領養你……」
※※※
但他領養了。
楚行飛一臉淡漠,嘴角嘲諷一牽,思緒由數年前那個狂風暴雨的夜晚收回。
他舉高水晶酒杯,藉著自窗外灑落的冷冷月光審視著每一個不同的稜面,觀察月光因折射進酒紅色的液體而綻放出的奇異輝芒。
他欣賞著,良久,神情怔然而略帶迷惘。
最後,他終於一仰頭,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酒精入喉,一陣甘醇,也一陣苦澀,交相煎熬著他因兩天未睡微微乾渴且疼痛的喉嚨。
他一揚手,摔落水晶酒杯,一面聽著酒杯在地面上碎裂發出的清脆聲響,一面合上疲憊不堪的瞳眸。
思緒再度回到那一夜,那個他與父親狂暴爭吵的夜,當時,兩人彷彿都失去了理智,像兩頭野獸相互咆哮。
他其實不該喪失冷靜的,只要以一貫四兩撥千金的手法或許便能夠僥倖逃過父親的逼問,但,或許是多年來的怨憤難解吧,他終於還是對父親怒吼出自己長久以來的不滿和委屈。
他其實並不想成為龍門少主的,身為黑幫頭目的兒子並不能為他早已殘破不堪的自尊帶來任何光耀或驕傲,只令他更加痛恨自己身為私生子的可鄙身份。
因為身為私生子,他在愛爾蘭受盡了凌辱與侮慢,沒料到即使在舊金山,他依然只能成為那些華裔百姓們表面恭順、內心怨恨的壞胚。
要不是為了有一日親手摧毀龍門,他未必願意認楚南軍這個親生父親,更加不可能願意事事聽他吩咐,甘心做他手中一枚棋子。
沒錯,他是一心一意想毀了龍門的,可卻沒想到龍門會在三年前那一晚就那麼莫名其妙全滅了,組織內的所有大老全數銷匿無蹤。
更沒想到他身為龍主的父親竟就會在那個與他爭吵的夜晚在書房裡遭人槍殺,而他也因此被檢察官以涉嫌謀殺起訴。
「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他喃喃,不停對自己說道,可雖然這樣反覆解釋,胸膛還是抵受不住那股強烈徹底的心痛。
雖然父親不是他殺的,也和他殺的沒兩樣。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要不是因為他,要不是因為兇手意欲栽贓他入罪,父親也不會因此成為一具死屍。
「我沒有殺你,爸爸,可跟我親手殺的也沒什麼分別……因為你是因我而死的。」他痛楚地呢喃,想起那夜父親躺在血泊裡的身軀,慚愧、傷感、懊惱、悔恨……複雜的滋味在他胸膛緊緊鬱結,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我那天晚上還那樣惹你生氣……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都是因為他,若不是因為他,父親不會白白丟掉性命!
他其實不那麼恨他的,即使有怨有怒,卻不曾真正恨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他不喜歡自己的出身,不欣賞父親身為黑幫龍主的身份,但,他畢竟是自己的父親。
他們之間,畢竟仍有父子的情分,而他萬萬不願見父親如此莫名冤死……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
一個大男人也會哭嗎?
一個像他那麼自信、光輝又燦爛的男人,像他那樣總是氣定神閒,彷彿遇到任何難事他都有辦法輕鬆解決的男人──會哭?
可是他真的在哭。
那不停顫動的寬厚肩膀,那深深埋在膝上的臉龐,以及那隱隱約約在夜裡卻仍然清晰的抽噎聲。
他真的在哭,哭得很傷心、很難過。
怎麼辦?
戚艷眉望著前方那個坐在沙發上的孤寂身影,秀顏一下子刷白。
她顫著唇,咬著牙,明眸怔怔地望著那個淺灰色的身影。怎麼辦?連她自己也想哭了。
才剛這麼想,瞳眸便一陣銳利的刺痛,灼熱的淚水紛然逸出眼眶,在沁涼玉頰碎成一顆顆零落淚珠。
怎麼連她也哭了?她伸手撫頰,拭去匆匆流下的淚水,一面在心底暗暗痛責自己。
沒用的戚艷眉!怎麼這麼沒用呢?這個時候她應該溫柔安慰他才對啊,怎麼跟他一塊兒哭了起來?
可是……可是她就是好難過啊,看著他那麼寂寞地坐在那兒,聽著他拚了命想吞回,卻還是逸出喉頭的哭聲,她就是覺得好心痛、好心痛,一點也無法忍受啊!
她不要他哭,不要他這麼傷心,不要他這麼難過……
「行飛,行飛,」她忽地自唇間逸出低喊,纖細的身子如蝶,翩然奔至他身後,柔軟的玉臂自背後環住他的頸項,濕潤的臉頰緊緊貼住他寬厚的背,「你不要哭,不要哭……你怎麼了?為什麼要哭呢?不要哭了好不好?」她哽咽著嗓音,叨叨絮絮地念著,一面勸著楚行飛,一面卻鎖不住自己眼眶內晶瑩的淚珠。
楚行飛身子一僵,小心翼翼地開口,「艷眉?」語音恍若受了傷般嘶啞。
「是我!是我。」她在他背上點著頭,「告訴我你為什麼哭,行飛,因為今天下午的事嗎?」
他不語,抬起埋在膝間的俊逸臉龐,右手緊緊握住她環在他頸項的小手。
他握得那麼緊、那麼用力,令戚艷眉明明白白感受到他內心的激動。
「行飛,是不是因為想起你哥哥下午說的話,所以你才……哭了?」
「哥哥?」楚行飛低喃這兩個字,驀地一陣難言的沉痛,他閉眸,「我已經很久沒那麼叫他了──」
「行飛。」戚艷眉柔柔喚了一聲,從他身後翩然旋至他面前,在他雙膝之間跪坐,仰起清麗絕塵的容顏,「你是不是因為藺長風那麼說感到難過?因為他說……他說……」她咬牙,猶豫著是否該重述藺長風對他的指控,「他說你在愛爾蘭……」
「殺了酒醉的父親?」楚行飛替她說完,語音低微,卻清清楚楚蘊著自嘲。
「你沒有……沒有……那樣做吧?」明眸漾著淚光,祈求著他的否認。
他卻沒回應,雙眸望著她,空洞而無神。
她驀地一陣驚慌,「告訴我……實話,行飛,你……你說話好不好?你……別什麼都不說啊!」
「你真的要聽?」他終於開口了,語調空靈,毫無一絲起伏。
「嗯……」她望著他呆滯的眼神,很不容易才點了頭,「我要……我要聽。」
「那我就說給你聽。」他望著她,茫然的模樣顯示他神思早已蕩回遙遠的從前,藍眸凝定不知名的時空,「那個晚上……哥哥生病了,發著燒,爸爸又喝了酒,追著媽媽要錢,她不肯給,兩人便又打又鬧的……後來媽媽總算答應了,卻要求爸爸先向鄰居借貨車去找醫生給哥哥看病……他果然去了,卻連車帶人翻落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