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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鳳江城十歲離家習武,一年泰半時間都在師門,這一日他路經浮梁山,於是拐了進來,上山探望數年不見的師父鞠九思。

    走到傷心谷口,入口處矗立著一塊石碑,他下馬來拂去碑上盤生的青蘿,上書七個大字——傷心谷前人傷心,是鞠九思親手所題。

    他悄立一會,口中默念,這七個字在口裡似有千斤重一般,令人唏噓不已。

    既下了馬,不再復上,牽著韁繩走進谷內,小道兩邊種滿紅花,花香撲鼻。記得以前這裡是荒草一片,鳳江城奇怪不已,師父向來不愛弄這些花花草草,這幾年不見倒轉性了。

    小道已到盡頭,再前方一些左首一棵大杉底下有一座小小的屋子,就是鞠九思結捨安居之處。不知師父在是不在?

    正要繞到屋前探看,忽然一個熟悉蒼老的聲音響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終是要來,你打算怎麼辦?」是師父的聲音,他在和誰說話?

    答話之人聲音不大,鳳江城的腦中卻如同響了一個霹靂。只聽那聲音輕輕歎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使只有短暫的相守,我也無恨了。」

    這聲音,這聲音……

    鳳江城一步跨上三級石階,轉過屋角,談話的兩人聽到腳步聲,齊齊轉過頭來。和右首那人一照面,鳳江城驚喜得幾乎險些暈去;那秋水般的瞳子,櫻瓣似的紅唇,是他刻骨銘心的笑容,無日或念的倩影。真耶假耶?夢耶幻耶?

    他呆愣在原地,不敢移動半步,如果這是夢,他寧願不要醒來。

    「三哥!」龍玉麟走過來,那呼喚他的口吻如昨依舊,這竟不是夢。

    她伸出手碰觸他的手,鳳江城怔了一下,反掌將她小手包在手心;她的手溫暖柔滑,這竟是真實的嗎?她沒死的事實令他一時激動難制,淚水不自禁滑了下來。

    龍玉麟見他落淚,真情不問可知,心中一酸,也跟著落淚。流淚眼觀流淚眼,傷心人對傷心人,這一對歷經生離死別的有情人,執手淚眼相對,竟無語凝噎。

    「玉麟,真的是你嗎?」龍玉麟活生生就在眼前,鳳江城仍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見。

    她凝視著他風霜滿面的臉龐,輕聲道:「三哥,你瘦了。」

    他握著她的手,啞聲道:「我為你眠食俱廢,焉能不瘦!」

    兩人相視而笑,同時輕呼一聲,投進彼此的懷抱,緊緊相擁,心中真有說不出的甜蜜。

    過了良久,鳳江城才憶起鞠九思在旁,放開龍玉麟,仍握著她的手,向師父問安請罪。

    鞠九思撚鬚而笑,扶起他來。他這個愛徒最是淡漠剛強,本以為他這輩子注定要打光棍,看到他對龍玉麟愛重情深,難分難捨,油然生起有子長成的喜悅。

    三人在屋前的小石桌邊坐下。

    鳳江城提出心中的疑團,當日他明明親見龍玉麟死去,並且是由他親自蓋棺,為何她竟死而復生,而且出現在傷心谷?

    龍玉麟喟歎一聲。

    其實她那時只是屍蹶,並未真的死去。入殮之後,有那宵小之徒知道她陵墓內一定陪葬許多金銀明器,於是潛入盜墓,搜括一空,猶不滿足,還撬開棺木偷盜。龍玉麟被這一翻動,吐出胸中瘀血,醒了過來,嚇得盜墓之人東西也不敢拿了,落荒而逃,歸家之後頭疼腦熱,說是冒犯聖女,不久一一死去。而龍玉麟循著盜墓賊挖出的地道爬了出去,因體力不支,昏倒在口,正巧鞠九思路過,餵她藥丸,將她救起,帶回傷心谷。

    「你既沒死,為什麼不回宮去?」他有此一疑。「皇上必會行文尋找通知我,我們不就能早日相見?」

    龍玉麟有片刻的遲疑,咳嗽了兩聲,說道:「我受了極重的箭傷,師父也沒把握救好我。你已為我斷腸一次,我怎忍叫你再傷心?所以我沒回宮去。」

    看她氣息微淺,大是怯弱不勝,看來那次的箭傷使她受創甚巨。鳳江城憐惜不已,感於她深密的用心,對她更增情意。

    「現在我知道你安然無恙,不管如何,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嗯。」她低下頭,眼神一黯。

    龍玉麟好端端活在世上,鳳江城歡喜得坐立難安,將她小手握在掌心,只覺怎麼看也看她不夠,興奮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鞠九思微笑道:「你們年輕人卿卿我我,我老人家別在這兒礙眼,還是進去的好。」

    「師父何出此言?」鳳江城忙道:「師父救了玉麟,對我們有再造之恩,徒兒謝您都來不及。」

    「你們有什麼打算?老人家屋子小,可容不下三個人。」鞠九思打趣道。

    「我想帶玉麟走遍大江南北。」鳳江城看著龍玉麟的眼神,深情無限。「然後找一個鄉下地方,結廬為捨,養雞養鴨,耕樵為生。」

    鳳江城無慾寡求,甘於平淡。龍玉麟想像著一幅男耕女織的家園圖,嘴角不覺浮上一抹微笑。

    「師父。」鳳江城忽萌一念,道:「徒兒和玉麟情深義重,今生今世萬萬是分不開了。您是我們的大恩人,就請您在此為我們主婚,讓我們結為夫婦。」

    「在這兒?」鞠九思愕然笑道:「你不怕玉麟委屈?」

    鳳江城搖搖頭,對龍玉麟露出一個愛憐橫逸的笑容。「雖然沒有鳳冠花燭,但只要我們兩情相許,這就夠了。」

    龍玉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好!好!不愧是我鞠九思得意的關門弟子。」大笑聲中,鞠九思口中施令,兩人向上叩了三個頭,以茶代酒,交杯合巹,一場簡單又莊重的婚禮完成,兩人成了夫婦。

    在傷心谷中住了三天,鳳江城帶著新婚妻子龍玉麟即將離去。鞠九思送到谷口。

    鳳江城一掃入谷時的淒淒冷冷,滿身喜氣,笑容不曾稍減。「師父,您請留步。」他屈膝落地一拜。「徒兒告辭了。」

    鞠九思扶他起來,道:「不用這麼多禮,路上保重。」

    鳳江城稱是。

    鞠九思抬頭和坐在馬上的龍玉麟,互視了一個彼此才能意會的眼神,沉默了一會兒,道:「多多保重。」

    「多謝師父。」她知道此去相見無期。

    鳳江城向鞠九思深深一揖,牽著馬緩緩步出傷心谷,兩人一馬身影愈來愈小,終於消失不見。

    鞠九思仰頭望著頭頂蔚藍無雲的天空,低頭看見那塊寫著大字的石碑——傷心谷前人傷心。一語成識,怎不叫人撫心悲慟?

    ※※※

    出了傷心谷,景物和三天入谷前了無所異;但在鳳江城看來,處處透著可愛、可醉,因為此時他身邊多了一個心靈相印的愛侶,再不是孤影對千山。

    兩人向東而行,沿路延賞山水風光,走走停停,腳程極慢。有時在山崖水邊一坐就是大半天,兩人依偎而坐,相對無語,卻也感到無上的喜樂。都覺得若能偕子之手相守終老,此生無憾矣。

    這一天來到一座山下,鳳江城遙望林頭笑道:「你還記不記得這個地方?」

    龍玉麟茫然搖頭。

    「這是我隱居之所,你也來過的。」經他提醒,她恍然有隱約的印象。

    「既然來到此地,不如我們上去看看。」

    龍玉麟不置可否。兩人歷經生死劫難重逢之後,她的性格大為轉變,一改以前的跳脫飛揚,變得溫柔婉約。

    荊莽森森,山路久無人行,雜草都漫到路上來了,變得很不好走。

    龍玉麟第二次踏上此山,和上次汗重奔命的情形大不相同;鳳江城牽著她的手,慢慢爬上,還不時一步一回頭,極其呵護,將她視作珍貴無比的寶物一般。

    到了山腰一處平地上,竹屋就在前面。鳳江城推開竹門,發出「呀」的一聲,屋內桌椅上蒙上一層灰塵,一切仍如他們離去時。鳳江城到瀑布邊打些水來沖洗屋內,龍玉麟則在林裡繞了一圈,摘回一些野菜、野菇;鳳江城看了她兜在下擺裡帶回來的東西一眼,不禁失笑,她摘的全是一些雜草和有毒的菇,根本不能吃。龍玉麟大窘,忙把那些草啊菇的丟到草叢裡,最後還是勞動鳳江城親自出馬,去摘采晚上的食物。

    用完飯後,夜風吹來不知名的花香,星夜熠熠,兩人皆無睡意。鳳江城入屋中取簫,吹奏一曲「春江花月夜」,簫聲雖低沉嗚咽,曲中卻透露吹簫者無比悅樂的心情。

    坐著坐著,曲柔的簫聲催人入夢,龍玉麟本來靠著廊前竹柱傾聽,她走了半天山路,這會兒神困眼倦了起來。

    鳳江城所念所思都在她一人身上,注意到她精神不濟,於是停了吹簫,伸臂到她膝彎下,將她抱了起來。

    頭枕著他可倚賴的肩膀,她自瞌睡中覺醒,微微而笑,又把張開的眼睛閉上,雙臂環上他的脖頸,口齒纏綿地說:「三哥,你對我真好。」

    鳳江城一笑。抱她進房,替她蓋好被子,轉身正要離去,龍玉麟扯住他衣袖,他回頭,只聽她道:「你要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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