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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第一章

    一九七八年美國舊金山(SanFarancisco)中國城(ChinaTown)

    在墨石眼中,這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很大、很複雜,充滿了鬥爭、欺凌、不平的殘酷世界。

    雖然這裡只是廣闊的美國西岸一角,而墨石的母親所工作的這家中國餐館不過是舊金山如迷宮般複雜的中國街裡一家不起眼的酒樓,但對一個剛剛滿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在這裡、在母親工作的餐館、在他與母親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就是這整個大千世界繁複萬象的縮影了,對他而言,這座由歧視、凌虐、暴力所構築的黑暗中國城就是框住他人生最精緻的象牙塔。

    他真不明白,如果母親所渴望的、代表自由富裕的新大陸是這樣一個悲慘世界,當初他們母子為何還要費盡千辛萬苦從中國大陸悄然出港,一路困頓地飄洋過海,偷渡進入這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們來尋找希望,墨石。」母親這樣對他說道,一張因在船上飲食不足而瘦削不已的臉龐閃著與滿面風霜不相稱的晶瑩光輝。

    哪裡有希望呢?墨石不解。為了偷渡到美國,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身無分文地上了一艘破舊不堪的船,黑壓壓的一群人擠滿船艙,吃喝拉撒全在船上,飲水、食物都嚴重不足,甚至連衛生條件也差到令人無法忍受。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甚至不能偶爾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成天躲在不見天日的船艙裡,摩肩擦踵,呼吸著濃濁骯髒的空氣。

    這樣不堪的環境很快便擊倒一些體質較差的人,婦女、老人、小孩,不久,連一些一向自恃身強體壯的男子也一個接一個病倒,虛弱的身子就這樣癱軟在船艙裡,無人過問。

    墨石記得很清楚,在抵達美國西岸以前,全船早死了一半以上的人,而那些腐敗發臭的屍體便東倒西歪地橫在船艙,威脅剩餘的人早已不堪一擊的健康。他甚至不確定當時能夠活著偷渡上岸的人有沒有全船的五分之一。幸運地,他與母親都是其中之一。但,即使他們成功上了岸,四顧這茫然而陌生的土地,他們依舊不知何去何從。

    先找東西吃吧。動物的本能引導著他們拼了命去尋找可吃的食物,任何東西,草根、死去的動物、甚至昆蟲……只要是能填飽肚皮的東西,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狠吞虎嚥。

    後來好不容易進了城,他們開始尋找從各家餐館裡丟出來、客人吃剩的食物。

    一日,當他們正如飢餓的野獸啃食著一家知名酒樓門外半條吃剩的發霉麵包,和半隻不曉得沾染了什麼穢物的冰涼烤雞時,酒樓老闆發現了他們。

    他厭惡地瞪著他們,同是華人的烏黑眼瞳裡閃著明明白白的鄙夷與不屑。「我們缺一個洗碗女工,」他傲慢地瞪著墨石的母親,以施恩的口氣提供一份完全只有「剝削」兩字可形容的工作,「一星期十五美元。」

    「供吃住嗎?」墨石的母親充滿希望地問。

    老闆皺眉,掃了一眼全身髒污的母子倆,「你們可以睡在後面的倉庫,租金一星期一美元。」

    「什麼?」

    「你不想付也沒關係,只要這孩子偶爾幫忙做點事,我可以免費提供你們吃住。」

    就這樣,母子倆的命運被決定了,他們被迫留在一家中國餐館,每天從早到晚地工作,做牛做馬,一星期的工資卻只有微薄的十五美元。

    世界是不公平的,當墨石被迫以只有十歲的幼年擔負起成熟男人的粗活,夜以繼日地工作,卻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孩與女孩穿著好看的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旁享用豐盛美味的食物時,他清晰而透徹地體認了這一點。

    同樣是人,只因為他們生來金髮藍眼白皮膚,就和他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白人是高尚優越的,而包括酒樓老闆、他母親與他這些具有華人血統的黃種人,在他們眼中比一隻寵物高明不了多少。不,甚至可能還不如一隻寵物。

    墨石冷冷地撇嘴,小小的心靈雖稚幼,卻對世事已有一番深刻體認,不再天真。

    他一直認為這世界原本如此。所以有一天,當他發現原來一個黑髮黑眼黃皮膚的華裔小孩仍然可以穿著高雅漂亮的衣服,趾高氣揚地坐在餐館裡最好的一間廂房用餐時,幼小的靈不覺大受震撼。原來不是每一個華人小孩——不是每一個黃種人都與他同樣悲慘,其中照樣有社會階級,照樣有上下流之分。

    為什麼?

    小小烏黑的十爪攀著窗根,拚命踮高腳用一對靈動的黑瞳窺視著廂房內豪華溫暖的世界。

    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年紀看來比他只大了幾歲的俊雅少年,和另一個一身粉紅色洋裝,黑髮上還繫著繁複蝴蝶結的漂亮小女孩相對坐著,一面吃著精緻美味的糕點,一面笑著聊天。小女孩坐在高高的椅上,穿著潔白皮鞋的兩隻小腳隨意地晃動著,牽動粉紅色裙擺翻滾出好看的波浪。

    「那是楚天兒跟喬星宇。」一個清澈澄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畔輕輕拂過。

    墨石嚇了一跳,慕然回首。映入眼瞳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神氣靈動的男孩面孔,他看來和自己差不多大,卻不知怎地,像比自己多了幾分精明,大大的眼眸深邃靈透,微微漾著藍意。

    「你是美國人。」他厭惡地說道,無法抑制乍然從心底泛起的敵意。

    「我不是。」藍眸男孩對他的冷淡毫不畏縮,堅定地回應他。

    「你的眼睛是藍的。」

    「沒錯,可我不是美國人。」

    「那你是誰?」

    「跟你一樣,華人。」男孩直率地望他,「沒有國籍的非法移民。」

    「你也是華人?」墨石一愣,無法理解為什麼黃種人會擁有一對藍眼睛。

    「可是為什會…」

    「我媽媽來自愛爾蘭,她告訴我,我父親是中國人。」男孩解釋著,「我們偷渡到這裡就是為了尋找他。」

    「哦?找到了嗎?」

    「沒有。」男孩瞳眸一冷,語音生澀起來,「我媽媽在來這裡的船上死了,我也不能確定我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哦。」墨石微微茫然,為男孩感到一陣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怔怔地立在原地。

    男孩卻語音輕快地打破這樣的僵寂,「你不知道他們嗎?」

    「他們?」

    「楚天兒與喬星宇。」男孩指了指廂房內兩名衣著優雅的小孩。

    「他們是誰?」墨石問,好奇地將目光重新轉回廂房內。

    「你知道楚南軍嗎?」

    又一個陌生的名字,但藍眸男孩說得彷彿每個人都該知道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偏他沒聽過。

    「他是誰?」頗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慚。

    「這裡的老大。」男孩卻沒有嘲笑他的無知,靜靜地說道,「他的『龍門』主宰整個中國城。」

    「龍門?」墨石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了。

    即便再無知,他也聽過『龍門」,灑樓老闆就不只一次私下抱怨過龍門兄弟們勒索保護費的需求無度,前幾天他也曾親眼目睹老闆必恭必敬地將一個看來塞得十分飽滿的紅包交給兩個神貌不善的男人。

    那就是所謂的保護費吧。

    墨石想,對平素只會對他們這些底下人作威作福的老闆滿臉奉承諸媚卻又掩不住幾許害怕的神色感到異常的滿足。

    原來那老傢伙畢竟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他也有害怕的人物。

    「楚天兒是楚南軍唯一的掌上明珠。」藍眸男孩繼續解釋,「喬星宇則是龍門裡一個大老的獨生子。」

    掌上明珠與獨生子!

    墨石聽著,心底不覺泛起某種類似嫉妒的冷澀感。

    這些銜銀湯匙出世的公子小姐們!

    他瞪大眼,再度將靈動黑眸的焦點對準那兩個得天獨厚的小孩,靜靜地、細細地看著,心底流竄過幾道複雜滋味。

    最後,他將目光轉回藍眸男孩身上,「你是誰?怎麼知道那麼多?」

    「我媽媽叫我蓋布歐,她說我的中文名字是『行飛,行人的行,飛翔的飛。」

    「行飛」,墨石念著。

    很棒的名字,卻沒有姓。因為他不知道自已姓什麼吧。

    「我叫墨石。」他友善地對男孩報出自己的名字,「墨汁的墨,石頭的石。」

    「墨石。」男孩藍眸晶燦,朝他伸出手,嘴角則微微拉起笑紋,「你可以叫我行飛。」「行飛。」他亦伸手與男孩用力一握。

    兩個男孩在雙手交握的過程中,同樣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電流竄過全身。那一瞬,他們朦朧卻肯定地了悟彼此將成為一生的至友。只是他們沒料到,考驗他們初生友情的一刻竟會那麼快便來臨,在兩個小男孩才剛剛慶賀自己一向孤苦而寂寞的生活終於有了年紀相仿的朋友為伴,還來不及交流上幾句彼此的觀感、想法時,事情便發生了。

    酒樓大廳忽然傳來幾聲尖銳槍響,伴著客人們驚恐的呼號,接著是一陣帶著濃厚威脅意味的腳步聲,急促地朝他們這個方向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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