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她恍然一驚,「不,我沒那個意思。」
他搖頭,張開墨密眼睫,深深幽幽地望她,「得饒人處且饒人,水藍。」他語音低沉沙啞。
她心一痛,「我對不起你,無情,……」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們任家欠你。」
「我不想傷害你,可是……」
「可是你太恨我父親。」他替她說下去,沉痛而無奈。「我明白。」
她無法忍受那樣的沉痛與無奈,「無情,我愛你。」
她突如其來的表白似乎震動了他,黑眸沉鬱,掠過一道又一道暗影,但神情,仍是木然。
她心慌了,「我真的愛你!」
他沉寂了好一會兒,「那又怎樣?」再開口,語聲依舊淡淡漠漠。
殷水藍一怔。
是啊,那又怎樣?她還能怎樣?還能要他怎樣?
她以為在她做過這些事後,在她重重傷了他家人之後,他還能毫無芥蒂,如之前一般愛她,
她以為他還能若無其事嗎?
她究竟還來做什麼?她——不該來這裡,不該再癡心妄想,不該再見他的……
「對、對不起,無情,我——」她一頓,嗓音梗在喉頭,雙唇發顫,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還想說什麼?還想做什麼?她不知道,真的不曉得;她只覺心頭一片凌亂,腦海卻是全然空白。
「你走吧。」他面無表情,淡淡一句。
是的,她該走了,不該再出現在他面前。那個拂曉她離開他時,不就己下定了決心永不見他嗎?
她該走了!
但——身體卻動不了,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走!」見她遲遲不動,他似乎崩潰了,進出一聲雷霆怒喊。
她嚇了一跳,身子抖得如秋風落葉,翦水雙瞳遲疑地揚起,怔怔然瞧著他。
「我要你走!沒聽見嗎?」他更生氣了,嚴厲的吼聲幾乎掀了屋頂,更震碎她一顆脆弱的心。「滾!」
她倉皇轉身,眼前視界瞬間一片迷濛。
她邁開步履,用盡最後的意志力逼自己前進,但只隔幾步之遙的房門卻不知怎地似乎遠得很,漫漫浩浩,怎樣也到不了。
她也想走,她也不想再讓自己的形影惹惱他,可路一一好遠,為什麼就是到不了呢?
「不!不能讓她走,她不能走!」突如其來的厲喊如深夜間雷,沉沉擊中她迷茫的神智,她昏然回首,莫名地瞪著那個奮力朝她襲來的灰色身影。
是任承庭。他醒了?
迷惘的神智還弄不清怎麼回事,明亮銳利的刀鋒便己直逼她面前,燦閃的光芒幾令她睜不開眼。
他想殺了她?
驚疑不定的念頭才剛剛問過她腦海,那透明閃亮的利刃便已重重劃過,逼出紅色血泉。
她怔怔地望著,瞪著那詭魅的艷紅色液體迅速佔領整片光潔的地板。
她怔怔望著,腦海一片空白,直到一聲驚慌的尖叫喚回她墮入無盡深淵的神智。
「天!你沒事吧?無情,你受傷了!」
是無情——
為了替她擋下任承庭報復的利刃,他犧牲了自己的肩頭。
「為什麼?無情……」她瞪著他,癡癡傻傻,已經完全無法思考。
「你走,你快走!」他只是這麼喊著,厲聲催促她離去。
她木然,彷彿聽不懂看不懂這瞬間發生的變故,像個木娃娃般呆呆站著。
直到薛羽純忽地轉身,攫住她僵硬的肩膀用力搖晃,「你走吧!」激動的話音一字字銳利灌入她腦海,「放過他吧!求求你,放過他們吧……」
她倒抽一口氣,木然凝立的身子終於起了反應,一陣激烈搖晃。
「你沒事吧?無情,你傷口痛嗎?」她問著,嗓音激昂高亢,情緒瀕臨歇斯底里,「告訴我,告訴我你沒事回……」
「我沒事。」沉沉幽幽的嗓音拂過她耳畔,稍稍定住她激顫的心神。
她偏轉頭,望向那個也正望著她的男人。
四束眸光在空中悵然交會。
半晌,他終於開口,嗓音發顫,「水藍,我——可以救你的人,卻救不了你的心。我救不了……」
她瞪著他,瞪著那張蒼白慘澹的面容,不願相信自己聽聞的。
她瞪著他,良久良久……
終於,她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柔嫩的掌心雖是拚命摀住菱唇,卻怎樣也擋不住逸出的痛苦悲鳴。
而鎖在眼眶的淚水,也掙脫了禁錮,如滔滔江河,流瀉不絕——
終曲
我走了,無情,不敢奢求你原諒我。
在那個彷彿無法天明的永夜,當我踏著木然的步履離開你,我便清楚自己踏上的是一條不歸路。
我沒想過能回頭,不敢奢想。
到醫院去的決定是個錯誤,我告訴自己是為了跟任承庭攤牌,但其實,我是希望能遇見你。
我果然見到你了,但,我不該見你的。
再見你只是更刺痛你,更傷害你。
我不該去的——甚至還連累你為我擋了一刀,為我承受痛苦,承受你父親對我的深刻恨意。
我對不起你,當我見到鮮血從你肩上汩汩冒出、沾染一地,我才恍然大悟。
我錯了,這樣的報復原來會如此傷害無辜的你,你愛我憐我,不該得我如此負心背叛,更不該還為我受傷流血。
我不該還去招惹你……
無情,我的復仇完成了,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我並不覺得滿足,但也不是後悔,胸臆裡那複雜的滋味真的無法以筆墨形容——或者該說我已沒有感覺了,沒有了心,空空落落。
你說,你救得了我的人,卻救不了我的心。
當然,因為我早沒有了心啊——一個沒有心的女人,可怕吧?
所以我走了,我想,對我倆而言這是最好的結束。
我會忘了你,也請你忘了我。
我想忘情,而你,該也寧願無情吧。
忘了我吧。
忘了我,別再愛我,也別恨我——
忘了我,別再愛我,也別恨我。
任無情合緊雙眸,第千百次想起她在那最後的留書上最後一句話。
她說會忘了他,要他也忘了她。
她要他忘了她——談何容易?談何容易啊。
如果一個人真能如此簡單忘掉曾經深深愛過的人,世上又怎會流傳這許多苦情悲戀的故事?
如果一個人真能如此容易恨一個曾經深愛的人,也不會日日夜夜承受如許沉痛折磨。
他——不恨她啊,從來沒恨過她。
否則他不會為她擋下利刃,不會至今還對她思念難捨。
他真寧願無情,寧願自己能忘了她。
如果遺忘真如此簡單,為何幾年後的今天他還
苦苦追尋,苦苦追尋她在世界各地漂泊的纖瘦身影?
她真的好瘦,每一回收到偵探社送來她的最新寫真,他總發覺她比之前又清減了好些。
是不堪那樣漂泊不定的生活折磨嗎?所以才清減至此?
但她面上卻常是帶著淡淡笑意的,酷熱的東南亞也好,嚴寒的俄羅斯也罷,當她與那些失學失怙的孩子們在一起時,面容總是親切溫柔,漾著甜美笑意。
於是他明白,她是真的享受那樣的義工生活,樂於從事那樣的慈善工作。
她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重新得回了充實的人生,得回了自己的心。
她找回了自己的心,現在的她是快樂的,平實知足。
她忘了他了……
他蹙地凝眉,心臟猛力一扯,神思,墜入了久遠以前——
你害怕?
不,我不害怕,不是害怕……
別怕,水藍,別怕。
你可不可以試試?能不能試試跟我……我想我應該不會抗拒你……
水藍,你真的——真那麼想?
可是你要答應我,要慢一點,因為我——還是有點怕。
放心吧,我會很慢的。很慢很慢……
他會很慢、很慢,溫柔地對待她,傾一生的溫柔深情對待她。
他想,他真的想,到現在依然如此渴望。
但,她卻忘了他……
他覺得心痛。
因她竟真的忘了他。
他忘了她吧?不可能還記得她。
在經過這許多年後,她不敢奢望在他心底最深處,還能為她保有一方最邊緣的角落。
他肯定已經忘了她吧,忘了她這個曾經重重傷他的女人。
她覺得心痛。
「我真傻,明明好幾年前就該認清的事,為什麼到現在還忍不住渴望,還要這般癡心妄想?」她低低地自語,背靠著墓碑坐倒在地,側轉頭,對著靜靜躺在碑前的清秀百合澀澀苦笑,字字句句皆是淒清哀楚。
他當然忘了她了。現在的他,可是翔威集團才氣縱橫、意氣風發的總裁,得意於亞洲商界。
雖然翔威曾因當年的醜聞損折了企業形象,但在他這個年輕總裁的大力整頓下,很快便恢復了欣欣向榮,甚至比從前還勝上幾分。
亞洲商業週刊評論他是難得一見的俊才,說他是台灣企業界的一塊瑰寶,極具身價的金領貴族。
新加坡一位叱吒風雲的女強人甚至還在一場國際商務研討會議中當眾表明對他的欣賞。
他如此優秀,如此傲然出色,卓爾不凡。
她為他高興,卻無法揮去心內淡淡惆悵。
他雖然沒和薛羽純舊情復燃,但總有一天他身旁會站著一個與他同樣傲然出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