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她想傷害他們,傷害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任無情。
在她一顆心還不曾完全為他迷惑彷徨時,他曾經也是她極力想傷害的對象。
她想誘引他愛上她,讓他再次經歷搶去哥哥愛人的痛苦滋味,讓他自責自苦,鞭撻自己的身軀與心靈。
她想那麼做的。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她要為他不經意的溫柔體貼而心動?
為什麼他竟會是十二年來一直活在她記憶裡的那個俊朗青年?
為什麼?
如今,她該怎麼繼續對他的家人進行報復?該怎麼強迫自己繼續傷害他的家人、傷害他?
如果不繼續報復,她又怎能對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們痛苦的靈魂得到安息?怎能讓自己十二年來咬牙撐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義?
怎能說服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還有繼續活著的意義嗎?
☆☆☆
她出院了!
她竟出院了——該死的!她的傷還沒全好呢,身骨也還虛弱得很,這樣的她一個人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任無情咬著牙,電話一通又一通的撥,抑制不住心內的強烈焦急。
她沒有回任家,也不曾去工作。
「服裝秀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她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失蹤?」
她的經紀人氣急敗壞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對著話筒當場就進發一陣低吼,「該死!她受傷失蹤了,而你只關心她能不能繼續工作?」
吼完了,罵完了,滿腔怒意卻仍不曾稍稍得到紓解。
他不曾這樣的,對著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溫和與冷靜。
可他現在卻那麼做了,不僅對陌生人厲聲咒罵,連自己公司無辜的員工也難免受他不穩定的情緒波及。
一整天,他一徑擺著陰沉的臉色,連主持會議時,現場的氣氛都嚴重低迷。
聰慧的秘書趕忙替他取消了幾個重要行程,以免難看的臉色得罪了客人。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還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只想著受傷未癒的殷水藍究竟一個人躲到哪裡去了?
終於,一通及時的電話稍稍化去了他面上的濃重陰霾。
他不發一語,聽著由話筒傳來的男人語聲,剛剛離線,挺拔的身軀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掛在架上的西裝外套,跟著邁開堅定步履。
如風的身軀捲過辦公室,帶起眾人面上淡淡驚愕。
☆☆☆
風起了。
雨絲,輕輕密密揚起,漫漫織起淺灰色簾幕。
簾幕,罩落了女人纖細顫抖的身形,朦朧了潤濕黑髮框住的一張絕麗美顏。
煙雨濛濛中,只依稀看清女人蒼白端麗的菱唇正微微顫動著,對著面前蔓生著青草的陵墓傾訴著什麼。
微風一吹,送過來女人的喃喃低語。
「爸爸、媽媽、弟弟,你們說我還有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嗎?」
細顫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墳前。
「我沒辦法再繼續了,沒辦法傷害他的親人,因為我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跟我一樣痛苦……」她掩住臉,纖細的肩膀抖顫著,像不堪風雨摧殘的花朵搖搖欲墜,「我心軟了,對我們家的仇人心軟,對我應該矢志摧毀的對象心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
她低低吶喊著,細弱的嗓音在風中支離破碎,正如她一顆殘破不堪的心。
大雨,沒辦法衝去她一腔悲憤,眼淚,沒辦法傾洩她滿懷悔恨。
「我是不是不該再繼續活著了?」
她泣喊著,破碎的嗓音震動了天聽,更震動了悄悄朝她蒼灰色的倩影行來的任無情。
他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聞的。
她想死?
不行!怎麼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頭?
她不能死。她不該受這樣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該如此悲傷悔恨。她的身子——不該如此纖細瘦弱,彷彿隨時會消逸於這塵世之間。
他衝動地伸出手,試圖抓住她恍若逐漸消失的身子。
「水藍,別這樣,別這麼說,別那麼想。」他喊著,嗓音急促剴切,激動無倫,神智卻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
他什麼也不能想,只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只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飄渺。
「求求你別那麼說,別胡思亂想……」他低沉喊著,湛眸凝定她蒼白的側面,而後者,感受到他熱烈灼燙的眸光,揚起一張細緻麗顏。
「無情——」她低低地、啞啞地喚了一聲,沾染灰色雨絲的臉龐籠著濃濃哀傷,黑眸漫著水煙。
他心疼地望她,「為什麼一個人跑出醫院?你的身子還很虛弱。」
她搖搖頭,無力地彎彎嘴角,「我想來看看我的家人。」
「我想也是。」他啞聲回應。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會來祭墳,他也不會請偵探社的人立即為他查出殷家墳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趕來這裡。
幸好沒有太晚——
他梗著呼吸,湛眸貪婪地飽覽她清麗的五官,確認她真的存在他面前才勉強稍稍轉開視線。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
「那是香水百合,我媽媽最喜歡的。」她跟著他調轉眸光,顫顫悠悠的嗓音揚起,「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在回家路上買上一大束送我母親,她會好高興好高興地接過花,插在她最鍾愛的水晶花瓶裡,開花的時候會滿室生香……」她頓了頓,遙遠的神情像墜入了遙遠的過去,「媽媽會笑得好燦爛,爸爸、弟弟、我,都好愛看媽媽那麼開心的模樣——」
遙遠空靈的語聲令任無情驀地心酸,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那一年;爸爸因為工廠的問題經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媽媽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氣,狠狠打了弟弟一頓,我擋在弟弟身前,不讓他打,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媽媽回家後救了我們……」她失神地說著,忽地一陣顫抖,雙手不覺緊緊環住自己的肩。
他察覺了,脫下西裝外套,輕輕裹上她。
她忽地轉頭,傷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我忘不了他們,不能對不起他們,十幾年來我一直想為他們報復任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才能活著,可現在我卻做不到了,我做不到……」
他心一緊,「因為你不想傷害我嗎?」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離他的注視,但終於勇敢地迎向他,「沒錯。在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
他震撼了,「水藍——」
「因為你是那個十二年前讓我有勇氣面對自己的人。」
他一愣,「我不明白。」
「記得嗎?十二前一個下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攔住了你,問你想不想要她?」
「想不想要她?」
「是啊。」她慘澹地笑,「她要你用錢買她的身體一晚。」
他怔然,腦中記憶體急速運轉,終於,靈光一現。
「你就是那個女孩?」
她默然點頭。
他失神,「我沒想到是你——」
「對你而言,我只是你在路邊偶遇,一個身世可憐的少女。但對我而言——」她望著他,更加放輕音量,「你卻是當時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
「光亮?」他怔然重複,心海逐漸掀起了狂亂波濤。
她真誠的告白激動了他,回溯記憶,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霓虹燦爛的雨夜,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開口要他買她一個夜晚。
他還記得那對失了焦的眸子,那沒有希望、毫無夢想的眼神——原來就是屬於她的。
天。
他早該救她的,那個時候他就不應該輕易讓她逃離自己的!
他強烈自責,極度的懊悔攫住了他。
如果他當時能保護孤立無援的她,或許她可以少受這十幾年的折磨。
「對不起,水藍,我沒想到……我那時就應該幫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滿蘊惱恨。
「不,你沒錯。」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是我逃離了你。是我不敢再面對你那張善良熱誠的臉孔,匆匆逃離了你。」
「你後來怎麼樣了?」
「我逃離了他們,遇到一個住在孤兒院的少年,他帶我回到那裡。」
所以,她才在孤兒院找到了臨時遮風避雨之處。
他蹲下身,堅實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異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
她亦回望他,唇角浮漾著淺淡微笑,終於,緩緩一斂。
柔荑抽離了他,探人頸間取出一條鏈墜。
鏈子是細緻的白金,精巧地墜著一方銀邊的黑色表面,在濛濛雨幕,表裡嵌著的細碎鑽石綻著銀色璀光。
他驀地睜大眼,伸手拉過那似曾相識的表面,「這是——」
「你的表。」殷水藍低聲說道,「當時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包括這隻手表。」
「你一直留到現在?」
她點點頭,「看著它會讓我想起你,它緊貼著我,就好像你環抱著我一樣——」
他呼吸倏地一緊,「水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