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刺骨的疼痛傳來,他卻渾然未覺,只是神情空白地瞪著窗外,直到辦公室電話鈴聲響起。
他不耐地拿起話筒,「喂。」
「蒼麒嗎?我是李玉珊。」
李玉珊?濃眉一蹙,迅速從記憶庫裡翻出這個人名,「是小陳的太太啊,怎麼?有事嗎?」
「也沒什麼,就跟你問問霜凝最近怎麼了,好幾天沒見她人影了,打她手機也都沒回應。」
「哦,霜凝啊。」他深呼吸,語聲微微緊繃,「她……臨時有事到奧地利看她媽媽去了。」
「原來她到奧地利去了,難怪這幾天找不到人。嗯,沒事就好了……」
「不好意思讓你為她擔心了。」他客氣地應道,意欲就此掛斷電話,「那我們改天……」
「對了,麻煩你轉告霜凝,我弟弟說謝謝她呢。」
他一愣,「你弟弟?」
「是啊,霜凝沒告訴你嗎?我弟弟是霜凝大學時的學弟,就是那天晚上送霜凝回家的那一個……對了,你可能沒遇上他,總之,我弟弟說要謝謝霜凝這個學姐在學校老照顧他,連他女朋友都還是靠她這個學姐幫忙才追到的呢……」李玉珊嘮嘮叨叨地說著,一開口就沒完沒了,不失話匣子本色。
陸蒼麒聽著,神思逐漸茫然,心緒也跟著起伏不定。
那天遺落打火機在客廳沙發上的男人,是霜凝的學弟?
原來他只是個……學弟?
極度的驚慌驀地攫住陸蒼麒,他手一顫,話筒不知不覺滑落,在辦公桌上敲出清脆聲響。
老天!他究竟做了什麼?
第十章
奧地利因斯布魯克
因斯布魯克的冬天,很冷。
雖然並未落雪,可迎面而來的寒風足以令每一個走在街道的路人行色匆匆,一個個拉緊了圍巾,試圖借由親近輕軟的羊毛取得一點點溫暖。
但這其中並不包括燕霜凝,她不僅沒有拉緊圍巾,甚至赤裸著一雙沒戴手套的手提著剛剛在超市裝滿的購物袋。
她步履輕緩,狀若優閒,但卻掩不住一絲絲意興闌珊的意味。
是的,意興闌珊,自從離開北京後,日子對她而言便成了一頁又一頁的空白,既不知該在上頭揮灑些什麼,也不想揮灑些什麼。
就這樣過了吧。空白也好,彩色也好,說到底又有什麼分別呢?
她漠然地想,揚起頭來,眸光落向遠處美麗的山景。
傍山而建的小城因斯布魯克週遭總是瀰漫著薄薄的霧,像在畫布上噴灑水煙,淡化了遠處翠山的綠,卻增添了幾分浪漫的朦朧。
初次來到這座山城的觀光客沒有一位不為它秀雅的美讚歎的,即便是在這裡居住多年的奧地利人,偶爾揚起視線,也要忍不住輕聲歎息。
可燕霜凝卻無動於衷,一顆冰心不曾因為從前難得能見的美是稍稍融化。
她漠然地收回視線,漠然地繼續前進,漠然地轉進一棟老式兩層樓房小巧雅致的庭院,自大衣裡取出鑰匙打開大門。
「媽媽,阿姨,我回來了。」
「霜凝,回來了啊。」一個頭髮半白的婦人迎了出來,腰上繫著圍裙,手中還握著鍋爐,「猜猜誰來了?」
「誰?」燕霜凝淡淡地問,可心臟卻奇異地抽動了一下,她凝眉,倏地咬緊牙關。
「是你弟弟啊。他特地從台灣飛過來了。」
「喬書?」她輕輕吐息,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一種像是失落又像鬆一口氣的感覺,數秒後,唇角終於因為這樣的消息揚起淺淺微笑,「在哪兒?他沒事吧?傷口都好了嗎?」
「我全好了,完全沒事。」回答她問題的正是燕喬書清朗渾厚的嗓音,他精瘦的身軀忽地挺立姐姐面前,線條分明的臉龐滿是笑意,「好久不見,老姐。」
燕霜凝微笑加深,「看樣子你元氣十足呢。」她伸出雙臂,緊緊地跟弟弟擁抱一下,接著鬆開他,退後幾步觀察著,「嗯,好像真的沒事了,身子酸了一點,不過無所謂,有老媽在,肯定很快就能把你那幾兩肉補回來的。」
自從上個星期接獲喬書在台北的好友江若悠的電話,告訴母女倆喬書為了救她不幸身受槍傷的消息後,兩人就一直忍不住擔憂,要不是江若悠安撫她們喬書的傷勢已然無礙,她再怎麼不願回台北也要馬上飛回去。
幸好喬書沒事,幸好她不必飛回台北……
她想,神色變換不定。
燕喬書卻像沒注意到她的異樣,逕自進出一貫率直的朗笑,「老姊不愧是老姊,一下就看出你弟弟的心思了,我這麼快飛回來,就是想讓老媽好好善我補補。」
「別高興得太早,」燕霜凝睨他一眼,「要知道這裡的廚房現在可不只老媽一人在管。」
「什麼意思?」燕喬書不解。
「意思是你老姊偶爾也會進廚房,你啊,最好提早準備一些腸胃藥。」說著,燕霜凝就要邁開步履,隨著母親一起進廚房。
燕喬書卻喚住了她,「等一下,老姊,我還有話問你呢。」
燕霜凝腳步一凝,卻沒有回頭,「我知道你要問什麼,那件事我已經決定了,我不想多作解釋。」
「……你真的決定跟姊夫離婚?」
「嗯。」
「為什麼?」
「我說了我不想解釋……」
「姊,你知道今天除了我,還有另一個人也來到這裡了嗎?」
燕霜凝聞言,身子一僵,呼吸跟著一屏。她凝立原地,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個沙啞的男人嗓音飄人她耳膜,扭緊她以為早已不曉得疼痛的心。
「……霜凝,是我。」
「……你來做什麼?」
「我來解釋。你沒收到我的E—mail嗎?」
「我在這邊不上網。」
「可是媽媽告訴我,你在這兒天天上網的……」
「我沒有!」
「霜凝……」
沉痛的呼喚幾乎撕碎燕霜凝的心,她驀地旋身,充滿怨怒的眸光冷冷射向她寧願一輩子再也不見的男人,「你還來這裡幹什麼?我不想見到你,聽清楚了嗎?我、不、想、見、你!」
***
她不想見他。
是他應得的,他的報應……
陸蒼麒深深歎息,望著那扇緊緊閉著的門扉,她將臥房房門關得那麼緊,幾乎一絲光線也無法流洩,正如她的心門也緊緊閉著一般。
她真的不想見他,就連晚飯也不肯下樓吃,一個人躲到二樓房裡。
陸蒼麒站在門口,有片刻思緒一片茫然,手足無措。
為了讓小兩口好好談談,燕家人特地將樓上留給了他們,可面對著一室靜謐,面對著眼前這扇緊閉的門扉,他卻忽然不曉得怎麼辦才好……不,或許該說自從她在北京不告而別後,他便早已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霜……霜凝,」他深吸一口氣,啞聲喚著近日來不知在心底夢裡喚過幾百遍的芳名,「跟我談談好嗎?」
沒有回應。
她的心門緊閉,柔唇也不肯為他輕啟。
陸蒼麒等了一會兒,一顆高高提起的心亦逐漸沉落,他握緊雙拳,雙肩微垂上向玉樹臨風的身軀此刻顯得有些頹然。
「霜凝,你能不能……聽我解釋?」他騰著門扉,湛幽的眸子明明什麼也看不到,可腦海卻清晰地浮現一個女人纖細的倩影。
她靠坐在門扉的另一邊,雙手抱膝,螓首深深埋人。
她在聽著他說話,雖然不肯回應,但她仍然願意聽他說。似真似幻的影像給了他勇氣,他雙腿一曲,跟著坐倒在地,背部緊緊靠著門,就好像緊緊靠著她柔軟的嬌軀一般。
他深深吸氣,喉間漲滿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好—會兒,低微沙啞的嗓音才幽幽揚起,「霜凝,你記得那一年我們在你家見面時,你往我臉上潑酒那件事吧?」
門的對面並沒有傳來任何聲響,陸蒼麒也料到了,只是閉了閉眸,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那時候我們正在聽德弗札克的交響曲——一第九號,新世界記得嗎?」他頓了頓,「其實比起『新世界』,還有更多我更欣賞的古典樂作品,可不知怎地,從那一回起,我便愛上了這首交響曲,每次逛唱片行,都會不由自主地尋找最新錄製的版本,然後買回家,一遍又一遍地放來聽。很莫名其妙,對吧?」俊唇扯開自嘲的弧度,英眸卻瞬間滿蘊柔情,「可現在想想,也許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在心中—點一滴凝聚你的形象,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你開始,—點一滴滲入我心中……」
***
新世界交響曲!這些年來他原來一直反覆不停地聽著這首交響曲——
跟她一樣。
聽聞陸蒼麒沙啞的表白,燕霜凝禁不住心頭一陣強烈震撼,她驀地揚起蒼白的容顏,迷惘的眸光射向床頭音響。
就連現在,在她這麼恨他的時候,音響裡擺的,仍是新世界交響曲的CD。
即便在她如此恨他的時候,在她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願見他的時候,每一個淒清寂靜的夜晚,她仍是反反覆覆聽著這首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