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她看著穿梭來去的計程車,看著一輛輛載滿人的巴士,看著美麗的女人穿著涼鞋、打著陽傘優雅地在人行道上走著,也看著瘦削的男人不耐地捲起襯衫長袖,匆匆過街。
她看著這座城市,看著每一個在這裡討生活的人,卻什麼也沒看在眼底,什麼也沒落人心底。
她的眼,重播著陸蒼麒那天陰沉不語的神情,她的心,滿是憂鬱惆悵。
她搞砸了!
一陣細微的呻吟自燕霜凝唇間吐逸,她將額頭貼緊微熱的玻璃,墨睫悄然低掩。
她不該跟蒼麒提起孩子的事的,她不該告訴他自己喜歡孩子,不該讓他誤會她想要一個孩子……哦,她是想要個孩子,但理由絕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為了有個寵物打發寂寞無聊的生活。
她想要孩子,是因為孩子真的很可愛,她喜歡與他們相處的感覺。在基金會工作時,她有許多機會接觸各式各樣的孩子,她真的喜歡他們。
是的,她想要一個孩子,想要一個屬於她與他的寶貝,這難道真是一個不可原諒的奢望嗎?
問題是,她不該在這個時候讓蒼麒領悟到她的渴望。
冰凍三年的夫妻關係好不容易逐漸融化,她與蒼麒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些進展,她實在不該在這時候提起這樣敏感的話題。
他會怎麼想?她又準備讓自己依賴著他過日子嗎?又準備纏得他透不過氣嗎?
不,她不是的!她從來沒有想要依賴他的用意……
一念及此,燕霜凝的身子忽地一僵。
沒錯,她是不想依賴他,不想糾纏他,可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牽絆了他。
從香山歸來隔天,她嘗試打電話到他公司,是他秘書接的電話——
「是總經理夫人嗎?陸總他現在不在辦公室,陪客戶吃飯去了。」秘書小姐流暢地解釋著。
「是嗎?」她點點頭,想掛斷電話,可秘書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止住了她的動作。
「夫人跟陸總昨天一定過得很開心吧?」
「昨天?」
「是啊,本來陸總老早定了昨天替那個客戶接風洗塵的,卻臨時取消行程,我想他—定是為了陪夫人您吧,畢竟你從台北來到北京不久,還人生地不熟呢……」
他為她取消了預定的行程!
乍然聽聞這樣的消息,燕霜凝有一些感動,卻有更多惶恐。
不該這樣的,她曾經對他許諾自己絕不會成了他的負擔,絕不會牽絆他,她如此信誓旦旦,卻終究還是影響了他的工作。這一次他願意為她排開行程,可下一回呢?當她愈來愈放縱自己要求他的陪伴,他是否也會逐漸無法忍受?
「也許他現在就無法忍受了——」她喃喃,對窗面玻璃映出的朦朧面孔澀澀苦笑。
不知有意或單純巧合,陸蒼麒近日工作時間愈來愈長,回家時間愈來愈晚,前兩天再度飛到上海,準備待上兩星期。
他沒有要求她一起去,她更不敢主動開口,只是默默為他收拾行李,目送他瀟灑挺拔的背影逐漸消失於她的視界。
兩個星期。
一個人住在這廣闊的公寓,一個人留在這陌生的城市,不能見他,只能獨自一人啃噬著磨人的相思與寂寞。
兩個星期。
曾經在台北時轉瞬便會在工作與交際間匆匆逝去的時間,如今竟顯得無盡而漫長——
**
「倩莉,已經回到台北了吧。現在怎樣?台北一切還好嗎?」
「怎麼?你是關心我還是台北啊?」電話另一端傳來汪倩莉活潑輕快的嗓音,「有人像你這麼問話的嗎?」
「我當然關心你啊。」燕霜凝微笑,這個從大學時代便一直交好的朋友說話總是那麼乾脆俐落,「不過也關心台北,要知道,我可是離開台北三個多月了呢。」
「我呢,—切照舊,一樣吃,一樣睡,一樣每天為了減肥而煩惱,台北也依然沒變,空氣一樣髒,市容一樣亂,晚上一樣夜夜笙歌。」
「呵。」聽聞朋友如此俏皮的形容,燕霜凝不禁噗哧一笑,「倩莉,你別鬧了。」
「真的?你不信?是不信我還是天天嚷著減肥?還是不信台北依然是不夜城?」
「我信、我信。你這女人,明明身材已經很好了,還老說要減肥,小心體重沒減,倒把健康賠進去了。」
「沒辦法啊,誰教我這趟去義大利又吃又喝又瘋狂購物的,回來少吃一點,一方面為廠減肥,—方面也為了省錢啊。」
「三餐照吃花不了你多少錢的,顧好身體比較重要。」
「是,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一切OK。倒是你——」清朗的嗓音一頓,「你在北京還好嗎?你老公沒欺負你吧?」
「我……很好。」
「真的?可別騙我,別人或許不曉得你婚姻的真實狀況,我可是清楚得很。陸蒼麒真的沒欺負你?」
「沒有,倩莉,我很好。」燕霜凝急忙安撫好友,明白汪倩莉是真的擔心。
的確,或許這五年來她瞞遍所有人自己婚姻幸福美滿,可卻只有倩莉清楚所有的一切。或許是因為一個人不可能在所有人面前都戴上面具,所以她選擇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摘下。
可即便如此,倩莉也並非知道一切真相,譬如她會忽然到北京來其實是為了跟蒼麒提出離婚……
「……我不信,霜凝,」話筒另一端的汪倩莉仍是不肯輕易相信她的說辭,「你一向有作戲的天分,誰知你是不是故意在我面前強顏歡笑?」
果然不愧是她最好的朋友。
燕霜凝想,不禁微微一笑,「真的,你知道我不會騙你。我剛到這兒來時還鬧了點不愉快,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甚至比以前更好——」她停頓數秒,「就像你到義大利前我跟你說的,我們現在總算比較像一對真正的夫妻了,」
「嗯,那我就放心了。」汪倩莉輕聲笑了笑,「那其他呢?你在那邊生活還適應吧?」
「還可以吧。」
「記得上回你在電話裡說要做飯給陸蒼麒吃,真的做了嗎?」
「當然做了。」
「真的?」汪倩莉不可思議地喊,「你真做了!能吃嗎?」
「你這是什麼話?當然能吃!」燕霜凝假裝生氣,「事實上他還吃得很開心呢。」
「很開心?嘖噴,這個陸蒼麒真是變了,怎麼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樣?他居然沒嫌棄你煮的料理?真是變了!」
「他是……變了很多……」
「所以你現在過得很不錯羅?」
「嗯,我過得很好。」在一陣淺淺微笑後,黛眉忽地—凝,容光跟著微微黯淡,「只是覺得寂寞,非常寂寞……」
***
她覺得寂寞。
這就是她這陣子待在北京的感受嗎?寂寞、心慌、面對著一室寂靜不知如何是好?
這——就是她的感受嗎?
想著,陸蒼麒旋過身,俊逸挺拔的身軀悄然隱入門扉後。
他不敢再看房裡正和朋友通電話的燕霜凝,也不想再聽她們談話的內容,他方才聽到的已經夠了,夠他領悟霜凝這陣子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
他強迫她留在北京,卻經常讓她一個人待在家裡,讓她一個人獨自啃噬寂寞的滋味——沒有朋友,甚至沒有一個工作可以排遣孤寂。
他能夠明瞭那樣的感覺——怎麼不清楚呢?曾經夜夜面對一室靜寂的他,曾經在外奔波忙碌了一天,回來卻找不到一個人分享甘苦的他怎會體會不到那種難以形容的酸澀呢?
他太明白了,就因為太過明白,他覺得對不起她。
當她在香山癡癡凝望著別人的孩子,明明充滿渴望卻又不敢坦白告訴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時,他感覺到的不是憤怒,而是濃濃的愧疚。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她,不能為她的生活帶來喜樂幸福的他憑什麼強留她在自己身邊,憑什麼強迫她持續這段婚姻?
他憑什麼!
一念及此,陸蒼麒不覺握緊雙拳,全身肌肉莫名緊繃。
難怪霜凝想離婚……他不明白從前的自己怎能那樣理直氣壯地指責她,不明白自己從前為什麼竟不曾為她感到心痛?
他不明白從前的自己,因為現在的他一顆心是緊緊地揪著啊。
「……蒼麒,你回來啦?」蘊著三分驚訝,卻有七分喜悅的清逸嗓音喚回他苦澀的思緒。
陸蒼麒回身,強迫自己面無表情地面對正蒙著一臉恬靜微笑的燕霜凝,
「我馬上就要進辦公室。」
「是嗎!」微笑稍稍一斂,「等下公司還有事?」
「嗯,我已經幾個禮拜沒進北京公司,得跟這邊的主管們開個會。」
「既然趕著開會,何必先回家?」她微微蹙眉,「這樣來回奔波豈不太累?」
他默然不語。
她卻忽然領悟了。
他是放心不下她吧,所以一到北京先進的不是辦公室,而是直奔回家。
想著,燕霜凝心底流過一束甜甜的溫馨,但只一會兒,這恬淡的溫馨又轉為輕微的恐慌。
她是不是又牽絆了他?
「我沒事的,蒼麒,我在家一切安好。」她急急地說,一面走向臥房角落的衣櫃,「你的襯衫有些縐了,要不要換一件再走?還是想洗個澡?會議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