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不該這樣的……怎麼每回一見到他,自己就變得如此脆弱呢?不該這樣的。
她深深呼吸,眨回軟弱的淚水,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一抹溫柔的笑意。
他深深望她,又是心疼,又是折服,好一會兒,才找回瘖啞的嗓音,「我不是說過只要你一句話,我可以立刻飛回來嗎?」
「我也說過,我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她凝睇他,明眸溫柔似水,「不是嗎?」
「你說的是你會擁有自己的幸福,你說的是你會與陳君庭好好守護一個美滿的家,你說的是你會有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可是……」
「我是說錯話了。」她柔柔地打斷他激動的話語,「所以你要怎樣?專門飛回台灣指正我的錯誤嗎?」明眸蘊著玩笑般的輝芒。
「紫筠,你──」見她在如此處境下竟還嘻笑般地回應他,他驀地啞口無言,伸手抓了抓微微凌亂的頭髮,又是懊惱,又是焦急。
見他發自內心為她擔憂著急的模樣,她心臟一緊,幾乎不能呼吸。
「蒼鴻,別這樣……」她屏著氣息細細說道。因為要不屏著氣,她怕自己的嗓音會不爭氣地破碎。「我很好,不過離了婚而已。」
不過離了婚而已?
陸蒼鴻瞪著她,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輕描淡寫。
不過離了婚而已?
她十七歲便懷孕結婚,辛辛苦苦跟著陳君庭一起白手起家,半工半讀,還得帶孩子──如此含辛茹苦、受盡委屈,換來的仍是一紙無情的離婚協議書!
她情何以堪啊!
「為什麼……」他咬緊牙,克制想拉高嗓音的衝動,「那傢伙會無緣無故要跟你離婚?」
「這個……說來話長。」她搖搖頭,微微苦笑,眸光落向依然靜靜躺在沙發上的陳楓盈,「我先抱楓盈回房睡吧。」
「我來抱。」他搶在她之前伸出雙臂,輕巧地抱起熟睡著的陳楓盈,緩緩走向臥房,輕輕將她放下。
看著他如此輕緩而溫柔的動作,方紫筠只覺喉頭一梗,連忙伸出玉手,撫住微熱的咽喉。
她看著陸蒼鴻為陳楓盈拉上被子,接著輕輕在她小巧的額上印下一吻。
她怔怔地望著,神思一下抽離,不知所之。
直到陸蒼鴻的嗓音喚回她迷濛的思緒──「我們到客廳聊吧。」
※※※
「很抱歉我們家只有三合一咖啡。」方紫筠一面說,一面遞給陸蒼鴻一杯剛剛沖好的熱咖啡,「我還記得你有多講究咖啡的品質,也記得你煮的咖啡有多麼好喝……」她眨眨眼,思緒短暫迷離,好半晌,唇畔才又巧笑倩兮,「你現在煮咖啡的技巧肯定又進步了。」
「你猜錯了,我可退步得厲害。」陸蒼鴻搖搖頭,接過咖啡,首先淺飲了一口,「……你要知道,我這幾年在那兒別說咖啡機,連三合一咖啡包也難得買到,只有進城的時候補充一些,回去隨便煮壺開水就沖了,哪裡還講究那麼多。」他解釋著,俊朗的星眸燦亮,漫不經心的語氣彷彿不以為意。
但她聽了,心臟卻重重一擊。
她差點忘了,這幾年他可是一個人身在異鄉,而且,還身處大部分地區仍然蠻荒落後的非洲。
「你……過得還好嗎?」她問,語氣淡淡酸澀。
他聽出了,一揚眉,「別誤會了,我的生活可沒你想像的那麼不堪。就是偶爾到叢林裡的村落採集樣本、搜集資料時比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時候也不是一個人,我們有一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嗎?」她微笑,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說說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蒼鴻。」
「我不是在信裡告訴過你了?」
「我想聽你親口說──」
他真的告訴她了,娓娓道來,從他初到非洲時的陌生與彷徨,到他終於能夠掌握來去於都市與叢林間的生活。
他告訴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認識的人們,以及非洲壯麗遼闊的自然風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動物大象、獅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無際的草原,以及夕陽西沉時,暮野蒼茫的景象。
他將自己遊走於非洲各國之間的見聞與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氣的,還有更多不可思議的。
他告訴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與村民交談獲取資訊,如何進行調查,如何做實驗,如何進行研究分析。
她聽到了許多許多,聽到了他的熱情、他的抱負,也聽到了他的無力與傷感……「那個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嗎?」
當他提起這個非洲小女孩時,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愛她,也特別為她的死去感到無奈與失落。
「嗯。」他點點頭,語氣仍潛藏著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讓我想起楓盈。」
她沉默無語,靜靜在心頭咀嚼他的苦痛與寂寞……是的,寂寞,她從他這一連串的話語聽到了寂寞,雖然他不曾這麼說,雖然他無意顯露出這樣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聽出了,聽出他不想讓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聽到了,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存在,一個對他青睞有加的女人。
「你說……那個米雪兒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問,語氣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提起這個總鬧笑話的女同事,陸蒼鴻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國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卻讓這個寶貝女兒一個人到非洲來工作……不過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來的,直待了十個多月才終於承認自己吃不了這種苦,打道回府。」
她是為了你才勉強自己留這麼久的,你不明白嗎?傻瓜。
方紫筠顫著唇,有股衝動想反駁陸蒼鴻,可話到了嘴邊,卻怎麼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麼透、那麼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總愛跟在他身邊晃的米雪兒對他的情意,也許……他是不想點破吧。
總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說完了我的故事,也該換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視他深邃的眸,那其間蕩漾著柔柔波濤。她望著,幾乎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正在其上載浮載沉──「告訴我你跟陳君庭怎麼一回事。」
「該輪到我被審問了嗎?」她半開玩笑,卻在他認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終究逃不過這個話題,只得輕輕地、幽幽地歎息,「他說他不再愛我了,就這樣。」
「不再愛你?」陸蒼鴻劍眉一皺,「他愛上了別的女人?」
她搖搖頭,「他說他其實不愛她。」
「那麼,的確有這麼個女人了。」
「嗯,張凱琪,你也認識的。」
「張凱琪?」他微微吃驚,「我們的國中同學?」
「嗯。」
「原來是她啊──」陸蒼鴻沉思著,一幕幕國中時代的回憶在他腦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陳君庭跟張凱琪在一起?」
她默然,輕輕點頭。
「而陳君庭說他並不愛她?」
「他是那麼說的。」
「是嗎?可是張凱琪卻愛他很久了。」陸蒼鴻低低歎息,為多年不見的女同學感到淡淡悲哀。
「張凱琪愛他?」乍然聽聞此消息,方紫筠不覺驚愕,「可是……君庭說,他們其實並不愛對方──」
我們之間雖然沒有愛,可我們瞭解彼此,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同樣軟弱卑微的平凡人,不像你們這麼堅強。
到現在,方紫筠還深深記得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後,陳君庭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他便與張凱琪一起飛到巴黎去了。他去學畫,而她則經營一家屬於自己的畫廊。
「他就這麼走了?」聽完她的敘述,陸蒼鴻無法不感到憤怒,「就這麼拋下你們母女倆?」
「不,不是的,其實他都有按時寄錢來──」方紫筠連忙解釋,「他並沒有忘了自己對楓盈的責任。」
「是嗎?」
「是的。」她點頭,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實這也該怪我。」
「怪你?為什麼?」
「因為我雖然嫁給了他,卻似乎從來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過心……」
「你不曾對他用過心?」陸蒼鴻瞪她,一向寧定的心海掀起不平的波浪,「你照顧他、照顧他的孩子、照顧他的家庭,他有什麼不滿、什麼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這兒求發洩、求安慰?他有沒有想過你也有不滿,也有委屈,為什麼不是他來體貼你的心情、來照顧你呢?」他緊緊攢眉,下頷急遽抽動的肌肉顯示了他內心的激動,「為什麼你在他面前總要扮演母親,而他在你面前永遠像是個孩子呢?為什麼?」
他激動地質問著她,她卻只是愕然,無法回應。
她像個母親,而君庭像個孩子?
她從來不曾這麼想過!
可當陸蒼鴻如此質問她時,她忽地領悟到她與陳君庭的關係確實如此。她的確像母親多些,而他確實像孩子多些。
「為什麼你總要為他說話?紫筠,」陸蒼鴻問她,語氣既是無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對你之後,你還依然這麼深愛著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