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季薔(季可薔)
她是徐清曉,就算經過怎麼樣的巧手改造,她仍然只是那個生長於小康之家的女孩;她只知道一次購買這許多名牌衣飾將會花費一筆不小的金錢。這金錢或許對黎家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但對她而言,仍是夠驚人的。
她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那些出身於豪門世家的女人總會帶著高傲自信的氣質,那是從小生長的環境自然栽培的——貴氣的環境當然會開出高貴的花朵。
她真的能達到從小便看盡名媛淑女風采的黎之鶴對女人的要求嗎?
當黎之鶴於傍晚開車前來接徐清曉回家時,他訝異自己看到的竟不是早上那個開心興奮得無法形容的俏皮女孩,反而是一個攏著憂鬱氛圍的女人。
一路上她只是偏著頭望著窗外,一句話也不說。
他深思地凝望著她,正試著詢問她忽然心情低落的原因,她卻先合上了眼簾。
裝睡嗎?他微微苦笑著,只得暫時打消了詢問她的念頭。
當兩人回到家,徐清曉正準備躲回自己的臥房時,他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清曉,怎麼回事?」
她立定腳步,仍背對著他,「什麼怎麼回事?」
「今天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什麼早上你還神采奕奕的,現在卻是這副模樣?」
「沒事,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
他上前兩步,雙手搭上她的肩,強迫她轉過身子面對他。「別對我說謊,清曉。我知道你身體好得很,是心情不好。」
她抿緊嘴唇。
「告訴我,是什麼原因?」
她仍舊沒有回應,只倔強地撇過頭。
「是造形師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她悶悶地否認。
「或是因為我的緣故?」
她默然不語。
「如果是因為我,你盡可以說出來。」
她驀地揚起眼簾,默默地凝視他好一會兒,「我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什麼?」他一怔,覺得莫名其妙。
「我只是一個出身平凡的女孩子,你卻是世家子弟,我懷疑自己能不能達到你的標準?」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認為你這樣費心改造我會有什麼用,我想令弟絕不會欣賞我這種平凡女子的。」
「清曉。」他凝視她許久。「你又準備選擇逃避了嗎?」
「我——」她啟唇欲語,終究還是默然。
黎之鶴望著她,敏感地察覺她眸中流露出某種悲傷的神采。
這令他心痛。
月光曲。
原來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適合以這樣的心境來詮釋。
那是某種極端惆悵的心緒,彷彿在渴求什麼,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得不到。
那是一種刻蝕人心的折磨,啃噬著一個人,啃噬著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她的心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她徐清曉雖然不是生長於大富之家,卻也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
所以她才會怎樣也彈不好月光曲嗎?
但現在她又為什麼忽然能抓住那樣的感覺了?抓住她從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後,便一直想抓住的感覺。
為什麼她忽然能夠領略那種淡淡的惆悵感,領略那種渴求著某種事物的心痛?
更令她沮喪的是,她甚至不曉得自己在渴求什麼、她甚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染上如月光股朦朧的惆悵。
她只隱隱地知道——大概是因為他吧。
大概是因為黎之鶴,因為這個出現在她生命中不到一個月的男人。
她會如此心緒不定是因為他嗎?因為她怕自己怎麼也達不到他的標準?
為什麼她會如此在意他對她的看法,會如此急於討好他,急於達到他為她設下的標準,就像一個希求讚美的小學生,拚命討好著老師?
或許是因為她是個驕傲的女孩子吧,不論在學校或家裡,她一向希望自己是最讓人感到榮耀的一位;尤其進了中文系,受到每一位教授的真心欣賞,她更加力求表現最好。
而他也是繫上教授之一,還是他們大四的導師,所以她才會如此急於在他面前現出最好的一面。
但她知道不僅於此。
不僅僅是因為他是教授的關係,不僅僅只有這樣。
如果只是這樣,她不會總是在他面前失去自信心。她曾是一個對自己充滿自信的女孩,但這樣的自信在接觸到他的世界後卻逐漸崩毀。
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明白他倆是不同世界的人,一天比一天更加認清兩人的差異。
她可以接受他的改造,成為任何男人都會心動的女人,但包裹在錦衣華服下的,永遠是這個徐清曉。
而他與她都會永遠明白這一點。
這令她無法承受!她可以騙盡天下人相信她是一隻出身高貴的天鵝,然而他卻永遠一眼便能認出她其實是只醜小鴨。
她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
徐清曉閉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月光曲,直到這淡雅哀傷的曲調深深地攫住她,攫住她的心,攫住她的靈魂。
直到一聲急促而尖銳的嗓音喚回她恍惚不定的心神——
「別再彈了!」
她驀然停止在琴鍵上游移的手指,茫然抬頭望向那個忽然闖進琴室的男人。
「別再彈了,清曉。」他緊緊蹙著眉,眼底盛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
第一次,她真正在他眸中辨認出某種感情。
「老師?」
「別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彈。」他語音沙啞。
「我彈得不好嗎?」
「你彈得太好了。」他走近她,俯視著她清秀的容顏,「所以別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彈,你會承受不了的。」
「可是」她茫然地仰首望著他,迷惘地眨眨眼。
他忽地伸出雙手將她嬌小的頭顱納入胸前,「聽我的話。」他輕撫著她柔軟的長髮,「別這樣折磨自己。你的琴音蘊藏著太多痛苦。」
她心跳加速,偎著他胸膛的感覺奇異地美好,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不規律的心跳,而他溫暖的氣息輕柔地拂過她的髮梢。.她靜靜地偎著他,放縱自己靠得更緊更近,放縱自己呼吸著他身上獨有的男性氣息,感受著他胸膛不規律的起伏。
好半晌,她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他的胸膛,抬起頭來。
然而當她的眸光凝向他,發現他目光的焦點竟是壁爐上那幅相片時,方纔的甜蜜與眷戀霎時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種不可言喻的悲傷。
「這是我第一次見你進來這間房。」她幽幽開口。
她低啞的語音震動了黎之鶴,他驀地轉頭望她,映人眼簾的是一張蒼白的臉龐,帶著濃濃的歉意,或許還有某種難以形容的神傷。
「你總是只站在門口,從來不肯真正走進來。」她深吸一口氣,「因為只有這間房裡有她嗎?」
「她?」
「你的妻子。」
他只是瞪著她,默然不語。
「我早注意到了,這棟房子只有這裡才見得到她的相片,其他地方都沒有,甚至感覺不到她曾經存在過」
他震驚於她的敏感,「她並不曾住在這裡,這間房是我特地留給她的。」
所以琴室的風格才會和別的房間完全不同?因為這裡是他特地依照死去妻子的喜好佈置的
徐清曉搖搖頭,「對不起,老師,我不該彈那讓人難過的曲子我不應該只顧慮到自己的情緒,我沒想到這首曲子可能會讓你想起她。你一定很難過」
黎之鶴瞪著她,她像要哭了,眼睫可憐兮兮地眨巴著,細白的貝齒用力咬著蒼白的嘴唇。
「你一定很愛她,她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女人。」
「不是這樣的。」他有股想安慰她的衝動。
「都是我的鍺,我彈點愉快的曲子給老師聽。」她望著他,神情充滿歉意又急於討好他,「我彈一些比較輕鬆的。肖邦的小狗圓舞曲怎麼樣?還是匈牙利舞曲?或者你想聽魔笛裡面的捕鳥人歌?這首曲子滿可愛的。」
她一面急急說著,手指一面輕滑過琴鍵,彈奏著輕快悠揚的旋律。
雖然曲調極為活潑,她演奏的技巧也相當不錯,黎之鶴卻笑不出來。
因為雖然她勉力想彈奏一首輕快愉悅的曲子,甚至強迫自己的嘴角拉起一絲輕快的微笑,他卻仍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拚命隱藏在心底的難過。
天!他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一個青春活潑的好女孩會讓他弄到這般境地?她的模樣像是承受了許多壓力偏偏又要在他面前裝得若無其事。
但他並非有意如此啊,他並不想要她背負這麼多重擔,他不想她這樣痛苦。
他驀地抓住她在琴鍵上快速移動的雙手,琴聲嗄然而止。
「清曉,別繼續了。」
「你說什麼?」她語音微顫。
「我們之間的協定就到此為止吧o」
她一驚,揚高了嗓音,「什麼意思?」
「你不必再接受我的訓練了,不必再勉強自己。」
「我不明白」
「我們的協定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