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季可薔
「懷天,你究竟在說什麼?」她語氣困惑。
「你不是要拿回毛衣嗎?」他咆哮。
「拿回毛衣?沒有啊,我只是提醒你要買幾件新的,因為去年我幫你處理掉了一些。」
什麼?原來她不是要拿回那件黑色毛衣?
這一刻,楚懷天感覺自己像個狼狽的傻子。可他來不及哀悼自己的傻,只覺得恐懼,一種正在失去的恐懼。
怎麼辦?
「懷天。」她忽然低低喚了一聲。這聲輕喚,震顫了他全身。
「什、什麼事?」
「這個禮拜天……我能見你一面嗎?」
「禮拜天?」他嗓音發顫。
「嗯,我有話跟你說。」
「……好吧。」他也有話想告訴她。
☆☆☆
楚懷天緊張地爬梳一頭墨發。
記憶中,他從來不曾如此緊張過,只除了八歲那年,有一回,等待他久未見面的母親。
那天,是他的生日,他坐在會客室裡,等著母親來接他。
她說要帶他去遊樂園——他從小就嚮往,卻一直沒有機會像其他孩子一般快快樂樂造訪的遊樂園。
他記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穿著英國傳統貴族學校制服,靜靜地在會客室等著。
陽光很燦爛,天空很藍,而他的心,不停狂跳。
就像今天一樣。
她會來吧?她真的會出現吧?
是她主動約他的,不可能放他鴿子吧?
倚著栽在人行道旁粗壯的樹幹,他發現自己的心緒焦躁異常,即便點燃菸,拚命吸了幾口,也難以抑制。
天真的很藍,流雲瀟灑曳過,陽光放肆地在他臉上滾動。
汗珠,一點點攀上他前額……
「嗨。」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一個清亮的嗓音在他身後揚起,宛若微風,柔柔吹入他心坎。
他僵住身子,緩緩回眸。
她站在那兒,秀髮以水藍絲巾紮起,一身休閒打扮,輕軟的衣料在風中翻揚。
她的眼睛好亮,玫瑰紅的菱唇彎著好看的弧度,牽動他的心。
「……對不起。」她道歉。
為什麼道歉?他擰著心,黑暗的記憶如一道閃電擊中他,他想起那天,他的母親也是不停地道歉……
「你有事?要先走了?」他啞聲問。
「……沒事。」她搖頭,「只是不好意思遲到了。」
「遲到?」他眨眨眼,一時之間弄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我遲到半小時。」她略帶歉意地道,「你一定等很久了吧?」
她遲到半小時?他愣了愣,下意識瞥了一眼腕表,這才恍然時間的飛逝。
可在等待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感覺時間過去那麼久,只是慌張地吸著菸,慌張地在心中猜測她是否會依約現身。
對他而言,只要她來了就好了,他根本不在意她遲到多久。
「因為臨時接到一通電話,所以才遲到了。」她繼續解釋。
他只是搖頭,「沒關係。」捻熄菸,「走吧。」
「懷天?」她喚住他。
他定住步履,「什麼事?」
她沒說話,蹙著眉,有些猶豫地瞧著他。
她想說什麼?他握緊拳頭,呼吸又開始不順暢了。
「你不問我接到誰的電話嗎?」
「誰的……電話?」
「周媚玉。」她說,專注地凝睇他,「她特地打電話告訴我,她會安排她父親跟我們見面,還說上回我得罪她那件事就算了。」
「……她這麼說?」
「嗯。」她點頭,星眸微掩,自眼睫下瞧他,「她還告訴我,你親自約她出來道歉。」
他沒吭聲。
「是這樣嗎?」她尋求確認。
他點頭。
她怔然,呆呆看了他許久才低聲開口,「謝謝你,懷天。」
「不必謝我,要謝就謝懷風。」
「懷風?」
「他跟周媚玉認識。她在英國留學時,他還曾經幫她拍過照。」他澀澀一笑,「她是看在懷風的面子上才不計較的。」
「原來她跟懷風認識啊。」她淺淺一笑。她這個小叔交遊滿天下,沒想到也正好認識那位千金大小姐。
「所以要謝就謝懷風吧。」他說,「我只是借花獻佛。」
但要查到有這朵花可借,想必也費了他一番工夫吧。
她凝望他,喉頭微窒,「還是要謝謝你,懷天,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客氣。」他淡應,卻別過頭,不敢看她。
異樣的舉措教她呼吸也急促起來,「懷天,你……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哪裡?」
「六福村。」
☆☆☆
她居然要他帶她到……六福村?
佇立於音樂噴泉廣場上,有片刻,楚懷天只是發怔。然後,轉過頭,面對那個正溫柔含笑的女人。
「為什麼來這裡?」他茫然。
「你不喜歡嗎?」駱初雲問。
他搖頭,「我沒來過。」
「從來沒有嗎?」
「從來沒有。」他回答,瞇眼望向廣場後的遊樂園設施,俊容抹上淡淡猶豫。「你來過嗎?」他問。
她點頭,「小時候爸媽會帶我們去兒童樂園,至於這裡,我念大學時來過好幾次。」
「是嗎?」方唇扯開苦澀淡弧。
她靜靜望著。
「小時候我被送去英國唸書,有一次媽媽打電話來,說要帶我去見識一下遊樂園。」他低聲開口,黑眸迷濛,像正凝望著久遠的過去。「我很高興,一大早就打扮整齊在會客室裡等。」
她微微發怔。這是他第一回主動向她提起自己的母親,也是首次主動談起自己的孩童時代。
「我等了很久,時問一分一秒過去,一直到過了午餐時間。然後,我想她不會來了,正準備回宿舍時,她打電話來了。」
「然後呢?」
「她跟我道歉。」他雙手插在褲袋,狀似漫不經心地踩踏著地面上的噴水口。「她說,臨時遇到一個老同學,他們一起去吃飯。」
「哦。」她不知該說什麼。其實,這個故事楚彬曾經告訴過她,她聽到時,心口也曾隱隱發酸,可現在親耳聽他說,她感覺自己似乎連呼吸也不能了。
「她一直道歉,我告訴她沒關係,反正我也必須準備隔天的考試——雖然只是小學,但那所學校一向以嚴教勤管出名。」他向她解釋,「幸虧那天沒去玩,否則那門功課我大概拿不到A+。」
可其實他很想出去玩。她心疼地望著他無表情的臉孔,聽出了他隱在淡漠言語下的真、心。
對一個那麼小就被迫離鄉背井、在異國讀書的孩子,他該是多麼期待假日時能見到自己的親人,該是多麼期待跟母親一起出遊啊。
可他母親卻為了一個老同學放他鴿子……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同學們都喜歡來這種地方?到底有什麼好玩的?」俊眸一抬,再度望向遊樂園童話般的建築,濃眉微微一緊,眼神蘊著幾分迷惘。
她忽然有股想擁抱他的衝動。
在玉樹臨風的軀殼下,她看到的是一個渴望的孩子,一個連自己渴望什麼都還捉摸不定的孩子。
但她,也許知道……
「你到底為什麼帶我來這裡?」他忽地質問她,語氣粗魯。
她不語,只是盈盈走近他,唇畔漾開淺淺的、動人的笑。
他一時看得失了神。
「走吧。」她朝他伸出手,「我們過去。」
他默默凝望那潔細的玉手,雙手依然插在褲袋。
「陪我過去。」她再度邀請,話語方落,一束水柱忽地擎天噴出。「啊!」她驚叫一聲,狼狽地發現水舞在兩人猝不及防間開始了。
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透的一束束水柱,隨著音樂的韻律翩然起舞。
「怎麼辦?」她不知所措,纖手環住他的腰,容顏直覺地埋在他胸前,躲避水柱襲擊。
「初雲?」他身軀緊繃,似乎很意外她的投懷送抱。
她察覺到了,卻抱得更緊。她很高興有這樣的藉口能擁抱他,很高興在離婚後還能這樣正大光明地擁著他。
她發出細聲尖叫,假裝驚慌。
「只是水柱啊。」他被她的模樣逗笑了,拍撫她背脊。
「怎麼還不停?人家全身都濕了,眼睛都進水了啦。」
「那就閉上眼。」他攬住她,將她的頭更加壓入自己胸前,「閉上眼睛,別怕。」
她根本不怕,可卻忽然覺得想哭。
水柱放肆地染濕她的發、她的臉、她一身衣衫……以及她的心。
她緊緊環住他,從初次聽到他小時候的故事時,便一直想這樣抱著他,那時,她就決定有機會一定要和他共游遊樂園。
可她沒想到,這願望到今天才實現。
臉頰偎貼著他胸膛,她放縱自己盡情感受久違的溫暖,直到音樂節奏逐漸緩慢,水柱停止噴灑。
然後,她揚起一張水燦容顏,灑落清亮笑聲。「老天!我們真狼狽。」從他懷裡退開,她展袖抹去臉上水淚交織的痕跡。「都還沒開始玩呢,就搞成這樣了。」一面笑,一面拉起他的手,「走吧。」
「去……哪兒?」
「反正都淋濕了,就先玩那個吧。」
「什麼?」
「『火山歷險』。」她朝他俏皮地眨眼,明眸宛若陽光,晶燦有神。
他呆呆看著,由著她拖著自己走。
「看!就是那個。」她抬手指向前方一處遊樂設施,「先坐在船上,爬上山,經過山洞後再順著幾近垂直的軌道衝下來。很刺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