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可薔
他深深睇她,「你怕聽嗎?」
「這不可能是真的。」她覺得好慌、好冷,前額開始泌出冷汗,「我以為你再也小會對任何女人付出感情的。」
「我也曾經這麼以為。」他緩緩接口,「但,當你讓我開始注意起花開花落這種小事時,我忽然明白,自己也許要破戒了。」她胸口一室。「不,不要說了!」她推開他,捧住銳利抽痛的頭,「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聽,不聽!」
「究竟怎麼了?小芷?」他神色一沉,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激動。他的表白如此令她難受嗎?她這麼不愛聽嗎?「你不相信我嗎?還是你誤會了我跟語涵--」
「不!不是這樣的。只是……你不該對我動感情的,我不值得!」
「我不懂。」
「因為……」冷汗逐漸濕透她的背脊,她說不出話來,只能慌亂地瞪視他寫滿擔憂的臉。
「因為什麼?」他柔聲問。
「因為我……」
「怎樣?」
「因為我騙了你!」她吶喊出聲,當尖銳的自白衝口而出時,她覺得自己的心也揪擰成一團。「因為我……欺騙了你。」她終於說出來了,終於坦承自己說了謊。
得知她欺騙了他之後,他應該就不會再說自己喜歡她了吧?不會了吧?望著他因震驚而失去血色的臉龐,她雙腿一軟,忽地失去支撐的力量,跪倒在地。
第九章
她騙了他!再一次,他被一個女人欺騙。
上個女人接近他,是為了錦衣玉食的夢想;而這一個,竟是為了完成她見鬼的論文!為了取得單親家庭親子互動模式的案例,所以她才來應徵擔任他兒子的保母。
可笑的是,一向自認識人極準的他,竟又上了一回大當!楚懷字記得面試時,他曾問過她的論文題目,她編了一個青少年與家庭暴力之類的題目,而他,竟傻傻地相信了。
若不是他身為律師的嗅覺還不夠靈敏,就是這女人真的是說謊行家,天生的演員!為了取得論文資料,她究竟在他面前編織了多少謊言?那些針對翔飛的關懷與質問,都只是為了逼出他這個單身父親的真心話嗎?當她凝著淚眼聽他敘述失敗的婚姻時,腦海裡其實正冰冷地做著筆記吧?因為長期遭受父親冷落,孩子脆弱的心靈顯然有些受傷,連帶影響他的價值觀。
父親曾經說過,他不希望孩子因付出大多感情而受傷。這樣的想法,恐怕大部分歸因於之前失敗的婚姻。
人現在的行為經常取決於過去的經歷,過去影響現在,曾有的創傷所劃下的痕跡不會輕易消失……「媽的!」讀到此,楚懷宇再也忍不住滿心憤懣,狠狠詛咒一聲,手臂一揚,甩落一疊佈滿黑字的紙張。
很好!非常好!真是一篇好論文,寫得太好了!太精采了!他驀地從沙發上起身,直直衝往客房,用力拉開房門。
單白芷停下收拾行李的動作,仰望他的容顏白得像張不曾沾染過墨跡的紙--可她並不是一張白紙,從來就不是!他大踏步上前,氣勢凜冽的落定她面前,壓迫著她的呼吸。
她慌忙站起身,「懷、懷字--」
「別叫我的名字!」他陰沉地瞪她,「不許你叫我的名字。」她噤聲,貝齒咬住蒼白異常的下唇,凝望他的明眸楚楚可憐,像在祈求他的原諒。
望著那對澄澈的眸子,他更憤怒了,熊熊火焰灼燒著他的胸膛,「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人?」陰冷的問話自齒縫中迸出,「你怎能在我的面前扮純真,轉頭就寫出這麼一篇精采的論文?」
「我……很抱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看起來快哭了。
「不許掉眼淚!」他憎惡地命令,「不要再在我面前演戲!」她默然。
他瞪視著她,許久,忽地伸手扣住她頸項,緊緊地箝制她的呼吸。她咬住牙,沒有抗拒,也不求饒,由著他逐漸加重力道。
「我、想、掐、死、你!」每一個字,都代表他的怒與恨。
她閉上眸,「我……瞭解。」
「你馬上給我滾!從今以後不許再出現在我跟翔飛面前!」她點頭。
「……」這一刻,靜默主宰了週遭的氣流。他不說話,她也不敢開口。然後,當她的臉因呼吸困難而逐漸漲紅時,他終於鬆開了她。
她揚起眼瞼,哀傷地望著他。
「這個給你。」他遞給她一張紙條。
「這是?」
「你父親現在的住址。」
「你--」瞬間,她像是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只能默默地仰望著他,不敢相信在自己對他做出這一切後,他依然願意這麼幫她。淚水,靜靜滑落頰畔。
「……你走吧。」
「至少……讓我跟翔飛說聲再見好嗎?」她啞著嗓音求他,「讓我再見他一次。」冰冷的眸光在她臉上梭巡一圈,冷得教她全身發顫。她挺直背脊,命令自己堅強地承受他的瞪視,直到他拋落最嚴厲的宣判——「我不認為有這個必要。」
「懷宇!」她心痛難抑。
「請你馬上離開,單小姐。」客套的稱呼,正式在兩人之間畫下界線。
而她知道,從今以後他們只能是陌路人了。
★★★
長長的火車,將單白芷送到東部的小鎮。單調的行進聲,青山藍海的美麗景致,遠離塵囂的清新空氣……她閉上眸,靜靜感受。
心海,彷彿平靜,卻也彷彿很不平靜,猶如規律的浪濤拍岸,波潮隱在如常的律動中。
在黃昏的霞光掩映下,她下了火車。白色七分褲、淺色涼鞋,她看起來就像個前來此地度假的都市女孩,可她並不是來度假的。
「請問七十四號怎麼走?」她問火車站剪票口的站務員。
面孔黝黑的站務員瞥了她一眼,「你找老單是嗎?」她面露訝異之色,奇怪他怎麼知道她來此的目的。
他笑出一口白牙。「這個鎮很小,所以每個人都認識彼此。都市來的女孩一定很難理解吧。」不,不難理解,小時候她也住過類似這樣的小鎮。
「老單最近挺有人緣的,前幾天聽說也有個城市訪客。咦,你看起來很面熟,以前來過這裡嗎?」他多看了她一眼。
她搖頭。
他打量她幾秒,「啊,你是老單的女兒,在台北讀碩士對吧?」驚訝再次浮現在她臉上。
「呵呵,因為老單把你的相片放在櫃子上,誰都看得到啊。而且,只要有人找他聊天,他一定會提起你。」他笑道,「看得出來他很以你這個女兒為榮呢。」是嗎?她腦海一片空白,明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禮貌地說幾句客套話,可卻發不出聲音。爸爸……以她為榮?「聽說你今年畢業,應該拿到學位了吧。出了個碩士女兒,這下老單可得意了。」
「請問……該怎麼走?」想見父親的心情愈來愈急切。
「對哦,說了半天都還沒告訴你怎麼走。」站務員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出了車站右轉,沿著大路直走,看到便利商店後再左轉,那間小小的平房就是了。」他頓了頓,「單小姐,我知道你們家經濟狀況不好,你現在畢業了,要好好工作賺錢,孝順你老爸啊。」
「……我知道。」
「好,快去吧。老單看到你一定很高興。」會嗎?爸爸會高興嗎?她不敢如此期望。
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她依照站務員的指示,慢慢走向那間小平房。經過便利商店時,她進去買了一些飲料和水果禮盒,然後提著兩大袋東西繼續前進。
七十四號。仰頭瞪著嵌在牆上的門牌,她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這真的是間很破很舊的小屋,夾在週遭幾楝重新粉刷過的房子間,更顯得格格不人。這樣的房子讓她想起小時候在南部山區住過的那一間,同樣的矮小,同樣的破舊,同樣是鄰近區域中最灰暗渺小的一間。
經過這許多年,她在城裡念高中,在台北上大學,見識過一切繁華熱鬧,見識過所謂BOBO族昂貴的生活品味,可她父親依然住在這麼小的房子裡。
他的世界,依然局限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
瞪著掉漆的門牌,她喉頭乾澀起來,眨著同樣乾澀的眼,她抬起手,輕輕敲了敲木門。
沒有人回應。她僵立在原地等待,心跳,像掙脫韁繩的野馬,撒蹄狂奔,咚咚咚咚,在她胸臆間揚起漫天飛塵,迷濛了她的視線。
她決定自行推門而入。如果父親不歡迎她踏人他的世界,她便做主動的一方,踏進門檻,回到從前曾局限她的世界。
屋裡的一切符合她的想像,簡單的家居空間和小時候她與父親共同擁有過的並沒多大分別,所不同的只是貼著牆面的矮櫃上,放了一排她的相片。
她念小學時的相片,高中畢業時領獎的相片,大學時與社團朋友的生活照……她的剪影放肆地佔據了矮櫃上的所有空間,而她從小到大領回的獎狀,則貼滿了整面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