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季可薔
「不是。」他側靠上沙發椅,背對著她。
「那是指什麼?」
「在我們家——就是我父親跟大哥、大嫂住的房子,我一直沒注意到庭園裡栽種了向日葵,直到上回回家才忽然發現。」
「上回?就是楚伯父要求你去相親的那次嗎?」
「嗯。」
「可我還是不明白,你發現向日葵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沒回答,逕自走到音響前挑選CD。可她卻注意到,他嘴角牽起淡淡笑弧,淡得不易察覺、也非常詭譎的笑弧。
他為什麼笑?正茫然間,一陣優雅的小提琴絃樂聲靜靜流瀉。
「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他問。
她搖頭,「很有名的曲子嗎?」
「很有名。」他微笑。
「不好意思,我是音癡。」她輕吐舌尖。
「我知道。」
「你一定很喜歡音樂吧?」
「嗯。」
「我就知道。鋼琴老師也總說翔飛很有音樂天賦,是遺傳自你吧?」
「是他媽媽。」他淡淡地糾正。
她一愣。
「他媽媽從小就學鋼琴,經常參加比賽,偶爾也會得獎。」他低聲說,取下眼鏡,靜靜把玩著。
她有些錯愕。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對她提起翔飛的母親,一直以來,她可以感覺到他不願觸及這個話題。為什麼今晚例外呢?「呃,那個……」她清了清喉嚨,實在不曉得該說什麼,「原來翔飛有個這麼厲害的媽媽啊,怪不得他彈得那麼好。你知道嗎?他還老怨我不懂得欣賞呢。」
「我情願你不懂得欣賞。」他突如其來說了一句。
「什麼?」
「其實我不喜歡他彈琴。」他啞聲道。
「啊。」她顰眉,忽然想起家長日那天,翔飛的鋼琴演奏博得滿堂喝采,卻偏偏得不到父親的讚揚。
原來他並不喜歡翔飛學琴。為什麼?因為那會讓他聯想起背叛自己的妻子嗎?我真的很喜歡你哦,蛋白質。真的,不騙你。
童稚的表白在腦海響起,狠狠扯動她柔軟的心。
這個男人讓自己的兒子學會了假裝,一個六歲大的孩子,卻懂得在必要時隱藏自己真正的心情。
「你不覺得這樣有點過分嗎?」她再也忍不住地說出抑制許久的話語。
「什麼意思?」他不解。
「我是指你對翔飛的態度。」她有些氣憤,「你知不知道,作為一個父親,你對孩子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冷淡的?」
「是嗎?」他蹙眉。
是嗎?他居然如此淡定地回應她?!她覺得更生氣了,「你知道前幾天翔飛洗澡時跟我說了什麼嗎?」
「你不妨告訴我。」他重新掛上眼鏡,為這個並非他預定展開的話題感到有些慍怒。
「他說,他將來要蓋一座很大的遊樂園,要請所有的朋友來玩,他要讓這些朋友都玩得很開心,這樣他們就不會離開他了……」她喉頭緊縮,「你聽出來了嗎?這孩子……很怕別人離開自己。」他沒說話,黑眸掠過一絲合芒。
是歉意或惱怒?她來不及深思。「他說你告訴他,不可以對別人付出太多感情,因為他們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告訴一個孩子?你不知道這樣做會傷了他的、心嗎?他還只是個那麼小的孩子啊!」
「我只是希望他懂得保護占H己。」他繃著嗓音,「那有什麼不對嗎?」
「也許你認為自己的出發點是對的,但有必要用這麼殘酷的方式嗎?你辭退每一個他喜歡的保母,不許他太過依賴別人,可是你知道嗎?到現在翔飛還偷偷藏著孫小姐跟劉小姐的照片,他其實……真的很喜歡她們兩個的。」
「她們總有一天會離開他。」
「可是你提早趕走了她們!」她握緊拳頭,「他還說,我遲早也會離開,他居然那麼對我說——」
「他說錯了嗎?」
「他沒說錯,他說得對!」可他說話時的表情讓她的心好痛,那落寞的模樣讓她忍不住緊緊擁住他。「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逼一個孩子?他還那麼小啊二——「請記住你是一個保母,單(口芷,我不認為你有權干涉我的教育方式。」是的,她只是個保母,沒有權利干涉僱主怎麼教養他的孩子。她應該要理智一點的,不該如此激動。
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冷靜、無法當這一切與白自己無關。說就說吧,大不了被解雇。
倔強地甩了甩髮,她揚起頭,迎向他清冷的眸光。「我知道自己可能沒資格說什麼,可如果你只是因為妻子對不起你,就對孩子那麼冷淡」
「你、說、什、麼?」一字一句從他齒縫迸出。
她不理會他的怒氣,繼續說道:「因為你對待他的方式,造成他極度的不安全感,他告訴我,他以後要賺很多錢,只有賺很多錢才能讓他喜歡的人不離開他。你覺得他這種價值觀正確嗎?如果他一直這麼想,長大以後只會變成一個像你一樣的人!為了金錢名利,不惜摧毀年輕人的夢想」
「請你解釋清楚!」他神色陰沉,「我什麼時候摧毀年輕人的夢想了?」
「就是你最近接下的那個案子!」她銳聲喊著,「你不是幫一個大集團打官司嗎?他們控告的小公司剛好是我一個社團學長開的!其實學長的公司根本沒有侵權,只因為對方是財大勢大的集團,學長就只能啞巴吃黃連,由著你們欺負——」
「所以,你是為了學長來向我抱不平羅?」他怒意更盛。
「我不是想為誰抱不平!我只是希望翔飛長大以後別為了賺錢不顧一切!」她怒瞪他,「我拜託你,對自己的孩子多關心一點吧,不要以為你提供他優渥的物質生活,就算盡到父親的責任,這根本不算什麼!」
「不算什麼?」他冷哼一聲,烈焰在眸中點燃,「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提供他優渥的物質生活,應該注意他的精神生活對吧?我不該努力賺錢,不該當個唯利是圖的律師,是不是最好像你的父親一樣,去清掃街道算了?」
「你說什麼?」她身子一僵。
「我說,我是不是該像你老爸一樣當個清道夫算了!」他怒吼。
她倒抽一口氣,「你怎麼、怎麼會知道?」
「我當然知道!」他冷冷撇嘴,「別忘了我可是陰險的大律師,這點小事怎麼可能查不出來?」
「你、你的意思是……你調查我?」
「沒錯!」宛如落雷劈向耳畔,震得她暈頭轉向。「你怎麼能……你憑什麼調查我?憑什麼這麼做?」
「怎麼?覺得丟臉嗎?」他語帶嘲諷,「比起清道夫,你還是寧願自己的父親是個唯利是圖的律師吧?」啪!清脆的巴掌聲忽地響起,和著悠然的古典樂,顯得格外響亮。
「你竟敢打我!」他不敢置信地低咆。
「你太……太過分了。」她顫著嗓音控訴,眸中閃過一絲悲痛。
看著她蒼白的容色,他滿腔翻騰的怒火倏地滅了,心一扯,他竟有些無措。
「對不起,我——」
「雖然我爸爸只是一個清道夫,可他對我……很好很好,非常地好。」她別過頭,嗓音澱著沉沉哀傷,「我很幸運能擁有這樣的父親。」
「小芷……」沒理會他歉意的呼喚,她旋身緩緩離開,空靈的步履像踩在雲端,一不小心便會跌落。
回憶如潮水般,一幕幕浮上心頭……
第七章
單白芷永遠也忘不了,大學畢業典禮那天--「喂,你家人今天會來嗎?」幾個要好的同學站成一列,一面對著鏡頭擺出各式自以為瀟灑的姿勢,一面詢問著彼此。
「我爸媽說要來。」
「我爸媽也會。」
「拜託,我家連姊姊、姊夫都要來呢!真不曉得他們來湊什麼熱鬧?」
「那你呢?小芷。」
「嗯,我想大概不會吧。」單白芷淡淡一笑,伸手扶正學士帽,「我們家在南部,很遠的。」
「好可惜啊。好不容易熬到畢業,卻沒有人來參加畢業典禮獻花。」
「哈,你以為小芷還缺花束嗎?你沒看到旁邊那堆花束,全是她社團學弟妹送的。」
「咦?小芷這麼有人緣啊!」
「你現在才知道啊?」
「別說這些了。」她開口阻止兩個男、女同學繼續鬥嘴,「要拍了。」
「C--」神采飛揚的畢業生們對鏡頭綻開燦爛笑容,俏皮、活潑,帶著青春獨有的甜美。
四處拍了幾張照片後,同學們的家長一個個來了,加人這群學生小團體,一起在鳳凰花開的美麗校園做最後的巡禮。
看著平素自認成熟有禮的好友,在父母面前一個個成了長不大的孩子,又是撒嬌,又是要脾氣的,單白芷微笑更深,可掩在鏡片後的眸卻也在不知不覺中掠過一絲惆悵。
爸爸……大概不會來了吧?她瞇起眸,仰望牽出幾許白痕的藍天,六月的陽光在她臉上輕拂,有些暖,有些燙。
忽地,一陣竊竊私語喚回她遊走的心神。
「那個老頭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