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季可薔
「你這老傢伙!能不能不要這樣揭人瘡疤啊。」楚懷風瞪他一眼,「積點陰德,免得將來下地獄。」
「嘿!像我這麼虔誠的教徒,上帝怎麼可能讓我下地獄?」安東尼奧嘻嘻笑著,「何況我猜他八成還等著我去當他的御用廚師,怎麼捨得把我白白送給撒旦?」
「你啊!」面對這麼厚臉皮的老傢伙,楚懷風搖搖頭,縱聲大笑。
安東尼奧也跟著笑了,「終於笑了。這幾天見你老是擺著一張臉,我差點要以為你在台灣被女人玩弄了。」他本意只是開個玩笑,豈料楚懷風聽了神色驀地一沉。
他皺起眉,「怎麼?」該不會真被他誤打誤撞說中了吧?
「沒什麼。」楚懷風搖頭,背起攝影器材,邁開大步就走,「我們走吧。」
※※※
默默在佈置溫馨的家庭餐館裡坐定,楚懷風接過好友特地為他準備的西班牙海鮮飯,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後開動。
安東尼奧在他對面落坐,靜靜看了他好一會兒,「Wind,」他喚他的英文名字,「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他不語,繼續埋頭苦吃。
「在家鄉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了嗎?」
他搖頭,「也沒什麼。」
「你這像沒什麼的樣子嗎?」安東尼奧直接抬起他的下頷,強迫地直視自己。
「說吧,就算你真的被女人給甩了,你老哥哥我也不會笑你的。」
楚懷風聞言,勉強一扯嘴角,「我沒被女人甩。」
「可是這件事跟女人有關。」安東尼奧迅速接口。他的直覺一向很淮。
「算是吧。」楚懷風又灌了一大口啤酒,用衣袖抹了抹嘴,「我認識一個女人。」
「嗯哼。」
「一個很討人厭的女人。我經常被她氣得半死。」他神色複雜。
「然後呢?」
「她為了錢想跟我結婚。」
「哦?」安東尼奧揚眉,「你就是為了這個才逃到歐洲來的?」
「事實上我答應了。」
「咦?」這他就不懂了。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安東尼奧。」楚懷風沉著語氣道。
聽得出來他並不想繼續談這件事,安東尼奧識相地不再追問,他拿起自己的啤酒杯,也灌了一大口。「今天你的手機響了。」
「什麼?」楚懷風微愕。
「你放在我家客廳忘了帶走,我自作主張替你開了機。」安東尼奧微笑地解釋,「結果幾乎是立刻,手機便響了。打電話來的是個女人。」
「女人?」楚懷風身形明顯一僵。
「她說是你的大嫂。」
大嫂?他愕然。怎麼會是她?
「她希望你回她電話。」說著,安東尼奧從懷裡掏出手機遞給他。
他怔怔瞪著手機。刻意關了二十多天的手機,伴著他一路從西歐到南歐,他一直帶著,卻始終不曾開機。
顫著手接過手機,他瞪著發亮的螢幕,卻沒有任何動作。
「打啊,Wind,你總有一天要面對的。」
他沒有說話。
「還是不肯跟家裡聯絡?」安東尼奧歎息。
他搖搖頭,剛想把手機擱置一旁時,安東尼奧忽然按住他的手,「看來你大嫂也很瞭解你,Wind,她說如果你不肯回電話,就請我轉告幾句話給你。」碧綠的眸盯住他。
他蹙眉,「什麼話?」
「她要我告訴你——」安東尼奧頓了頓,「婚禮取消了。」
他一驚。
「還有——」安東尼奧刻意停住,細細觀察他陰晴不定的神情。
「還有什麼?你快說啊!」
「那個本來要跟你結婚的女孩家裡——破產了。」
「什麼?!」平靜的宣佈宛如落雷,狠狠擊中了楚懷風,他猛地起身,差點撞翻桌子,「你說的是真的?」
「嗯哼。」
他一呆。
怎麼會這樣?路家……破產了?怎麼可能?老爸怎能那麼狠心坐視自己的好友破產?
那可兒怎麼辦?這個婚約……這場婚禮怎麼能取消呢?簡直沒道理啊!
他必須馬上回去!
※※※
聽到駱初雲的留言後,楚懷風像個瘋子般衝回安東尼奧家收拾行李,又立刻衝到機場,搭最近一班飛機回台灣。
一下機,他馬上坐計程車直奔路家,卻發現那棟位於天母的白色別墅已然搬空,雕花鐵門上貼了張法院的封條。
好半晌,他只是怔立當場,不敢置信。
他急急打了一通電話回家,詢問駱初雲前因後果。她告訴他,為了清償債務與支付員工資遣費,路家賣了名下所有動產與不動產,只留下市區一層公寓以及那間西班牙餐廳。
除了棲身之處,他們剩下的就只有「白色巴塞隆納」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他怒聲咆哮,「老爸在搞什麼?他怎能眼睜睜看著路家破產?」
「聽說是路家老奶奶的決定,她不想我們幫忙。」
「是老奶奶的決定?」他愕然,「那……可兒呢?」
「應該在餐廳吧。」駱初雲低聲說,「聽說她每天都到餐廳去,不到三更半夜絕不回家。」
「為什麼?」
「老奶奶把餐廳交給她了。」
把餐廳交給她?也就是說可兒現在是「白色巴塞隆納」的老闆?
楚懷風咀嚼著這消息,這一切變故對他而言實在太過突然,一時之間難以消化。
那個愛耍脾氣的嬌嬌大小姐打算獨力撐起一間餐廳?沒搞錯吧?
懷著疑慮,楚懷風來到「白色巴塞隆納」門外。
夜已深,餐廳看來已經打烊了,一片漆黑。他蹙眉,目光流轉一圈,發現側門那兒似乎隱隱透出光亮。
穿過一條小巷,他來到餐廳右後側,果然發現廚房的燈還是亮著的,透過半捲起的百葉窗,還能看到廚房內閃動著兩道人影。
一個穿白色廚師制服的男人,以及——路可兒!
他驚奇地看著那一向穿著時尚的女人居然繫著一條沾滿油污的圍裙,俏麗微卷的短髮也全塞入一頂白色帽子裡,那清秀的面容乍看之下竟像個少年。
當她挽起衣袖,辛苦地揉著麵團時,他下巴差點一落。
不會吧?那真的是路可兒?
輕輕推開後門,他順著黑暗的廊道,悄悄來到廚房門外——
「大小姐,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廚房內,男人的聲音猶豫地響起。
「什麼事?你說。」
「我——」
「該不會想要求加薪吧?大好意思,李大哥,現在恐怕不行!」
「不,不是的,大小姐,我不是要求加薪。」
「不是就好。」她似乎鬆了一口氣,「請你再忍忍,李大哥,過陣子等餐廳情況好轉了,我一定會——」
「我想辭職!」男人急迫的嗓音打斷了她。
她反應慢了半拍,「什麼?」
「對不起,大小姐。」男人充滿歉意,「這個機會實在太好,我……捨不得放棄。」
「有人……有人要挖你嗎?」聲音有些遲疑,像是害怕聽到答案。
「是一家新餐廳,他們提出的條件很好。我真的……很抱歉,家裡兩個孩子都念私立學校,負擔實在很重——」
「沒關係,李大哥,你……儘管去吧。打算什麼時候走?」
「他們希望我下個禮拜就報到。」
「那就……去吧。」她嗓音微啞,「恭喜你另有高就。」
「……」
「你先回家吧,李大哥,剩下的我來收拾就行了。」
「那怎麼行?大小姐,我——」
「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憊。
「那好吧,我先走了。」
他就這麼走了?
瞪著男人往另一個方向離去的背影,楚懷風不覺皺起眉頭。輕輕回過身,他望向那個獨自留在廚房裡的窈窕倩影。
她背對著他,依然努力揉著麵團,她不停地揉,呼吸微促,肩頭微顫。
他瞪著她頻頻展袖拭汗的背影。
幾分鐘後,她像是終於揉好麵團了,將它擱置盆裡,蓋上白布,然後取出原先浸泡在水槽裡的蔬果,慢慢切著。
她動作笨拙,任誰都看得出她是個廚房新手,拿菜刀的姿勢讓人擔心她隨時可能弄傷自己。
他心一扯,正想發聲說話時,她忽地驚呼一聲。
「啊!」
看吧,果然切到手指了。
他翻翻白眼,剛要邁開步履,就見她身子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
她低著頭,將泛出血珠的食指放入嘴裡,緩緩吮著。
「我不痛,一點都不痛。」她喃喃自語,像要說服什麼人似地,一句又一句地說著。「我能做到的。」她雙手撐住流理台邊緣,顫巍巍起身,「我一定能做到。」
他驚詫地望著她。
是他的錯覺嗎?他似乎……看到了順著她頰畔滾落的淚。
「我能做到的——」她重新拾起菜刀,才切了幾下,又是一劃。
這一次她沒有叫喊,只是怔怔望著出血的手指。她望著,緊凝呼吸;他看著,不覺也跟著屏住呼吸。
週遭一片靜寂。
許久,一聲沙啞的哽咽突地逸出,跟著,是一聲接一聲幾近破碎的吶喊。
「啊——啊——」
他聽著她痛苦地喊著,看著她纖細的身子顫然搖晃,一直緊扯的心弦猛然繃到最高點,瞬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