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黃朱碧
她第一次來到這兒,發現這座山莊之寬廣遠超過她所想像。裡邊的一水一石,一講一軒,都因地勢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十多個,種蕉種柳種梅種菊……繁花似錦,教人目不暇給。
斜陽依依向晚,似血殘陽籠罩著整座的林園,如熾焰烈焚般,有種驚心動魄的攝人氣勢。
甄貞不敢流連於如斯的美景之中,加緊腳步往後院走。園子兩側,一為溫泉,一為冷泉,他會在哪一邊?
稍作沉吟,她即朝右走,那是冷泉的所在。
果不期然,楚毅袍袖翩然如天神般壯碩地立於池畔岩石上。暮色漸漸襲來,夕陽余暈為他勾勒出一輝煌鮮明的輪廓。如果不去細看他的臉,單就這玉樹臨風,卓爾不群的背影,任誰都不免為他癡迷得神魂顛倒。
甄貞來到他身旁,徐緩為他脫去上衣,解開腰帶。而他,他就站在那兒,冷眼低望她嬌弱微悸的身子。四野聞靜只聞低低的蟲鳴,和他倆彼此喘促的呼吸。
他究竟意欲為何?甄貞幾次想開口問,話到喉間,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已經剩下最後一件衣裳了,甄貞顯得有些躊躇。他們這樣算什麼?既不是夫妻又非情侶,她現在的身份是婢女,有婢女這樣侍候主子的嗎?
「解開來。」楚毅不讓她繼續發愣,沉聲催促。
天色更暗了,微弱的天光只夠望清對方的五官和——
天哪,好長的疤痕!
甄貞萬萬沒想到,他臉上時結盤錯的疤痕會沿著頸項一路攀附至整條右邊的臂膀。
此時此刻,她總算明白他的意圖。他要趕她走,無所不用其極的。
「以為這樣我就怕了?」是的,她確實心生畏懼,但好強剛烈的性子,讓她說什麼也不願在他面前示弱,「在我眼裡,你永遠是五年前的毅哥哥。」深吸一口氣,柔情緬給地偎進他懷裡,雙手環住他的腰緊緊抱住。
這一刻,她委實不瞭解自己是真的為了愛,還是只為了賭一口氣?
抱著他的感覺好好,嗅聞他身上那男人專屬的獨特氣息,尤其令她心蕩神搖。但,一想到他的臉,他身上橫生的疤,她就忍不住一陣悸動。
「不是自欺欺人的話?」楚毅長臂一攬,將她帶人冷泉池子裡。
織臨冰涼的池水,甄貞頓感一陣透心寒,身子骨止不住顫抖地倚著他更緊些,原想他多少有點憐香惜玉的柔腸,不料,他竟一掌將她按人水中,任由冷郁的寒流淹沒她的頭臉。
「不,不要這樣!」甄貞四肢狂亂的掙扎,驚詫陡張的美目,盛滿恐懼和訝然。
「現在夠清醒了嗎?」楚毅一鬆手,她馬上竄出水面,大口大口喘著氣,兩眼仍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你想害死我?」她本能的朝後跌退,跟他保持適度距離以策安全。
「殺你易如反掌,何需如此費事?我只是要讓你醒醒腦,看清事實,不要再自欺欺人。」他盛氣凜然地逼近,「我沒空陪你玩這種幼稚的遊戲,懂嗎?或者要我說得更白一點?」
甄貞忿忿而苦寒地怒視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好,我不娶你,是因為你根本配不上我,試想,我堂堂華山派的少幫主,怎麼可能看上你一個江湖賣藝的村姑?」語畢,他袍袖一揮,殘酷地絕塵而去。
甄貞望著他昂藏決絕的背影,背脊一下涼至腳底,身形不穩地險些不支倒地。
***
冷雨輕濺的午後,甄貞剛忙完林嫂交代的工作,不,其實是楚毅的命令。現在她成了灶下女了。
疲憊已極的她,亂髮垂在耳畔,髮絲因汗懦濕部分動在頸項間,樣子狼狽不堪。
走到走廊上,望見柴房外尚有成堆等著她劈砍的木頭,不覺頹喪地坐落簷前階下,思緒紛亂起伏。她還要撐下去嗎?這個問題她已經自問了不下數十遍。
雨水仍滴滴答答下個不停,些許飄到她的臉上,將覆額的劉海滴成一幕水簾。
拖著沉重的腳步,瞞跳地拾起柴刀,她一下一下地把過於粗大的木柴劈成適度的長條形。
柴房的另一邊,正是楚毅練武之處。
他手持青銅寶劍,劍芒映著雨光,發出奇異的流花。自上古以前,黃帝采首山之銅以鑄劍後,一直以來,它都是兵器中之上品。
天際乍晴,楚毅一躍而起,劍在腕間翻作美麗的劍花,平沙落雁、金針渡劫。蒼松迎客……反覆舞動。
不知何處,遙聞規矩的劈柴聲,初慢後急。
楚毅先還隨著自我意識使招,但漸漸地雙手不受控制,竟跟著劈柴聲舞動……,心念居然與那聲響不謀而合。
甄貞分明已累垮了,卻一下一下負氣似的不肯稍作停歇。她並不知道隔了亭台樓閣,和一片重林密樹,有一個人,劍花一時矯著游龍,一時沉雄穩練。她為他伴奏一樣,啄啄啄!無限哀戚。
至激越處,猛一著力,柴刀斷成兩截,甄貞收勢不及,左手虎口處給畫了一道口子。
四野基地死寂。
楚毅於驚險中,赫然收招,身形踉蹌了幾步。他豎耳傾聽,漫天落葉蓬然飄落到他兩肩。心靈互通地,他只覺不對勁,匆匆趕了過去。果不期然,是她!
一滴殷紅的血失落在染著碎花的裙據上,悄悄的暈化……
甄貞心上一下驚呼,本能地握住受傷的手,血灑了一地,教人觸目驚心。
楚毅疾步過了重門,踏進柴房階前,旋即抱起她,為她吸去虎口處的血污。
「好痛。」甄貞忍抑不住,身軀顫動了下,星眸半張,望著神色倉惶的他。
瞅他了下,她伸出手,輕柔地撫摸他頰上的疤痕。楚毅一怔,意外地沒有怒顏相向。
他撕扯袍角的長布為她包紮傷口,鮮血仍淡淡地滲過綢緞,逼至他眼前。甄貞的臉色更白了,不是因為受傷,是為了他。
這點傷算得了什麼!他曾經遭受的勢必比這個還慘烈數千倍不止。
時間彷彿靜止了,歲月不再流逝,天地間俱是鍾情。她但願長此下去,即使化成湧也無所謂。
「毅哥哥!」
這下全心全意的呼喚,將他所有的理智都喚回來了。楚毅大夢初醒一般,毅然放下甄貞,抖擻而起。
「不要急著走,讓我把話說完。」甄貞拉住他的袖口,殷殷相求,「答應我,讓我照顧你一生一世。」
「願意照顧我的女人太多了,你是我最不稀罕的一個。」他語氣剛硬,是企圖抹殺方纔的失態吧?
甄貞的自尊益發地百孔千瘡,血肉模糊。悲槍中老弱地凝出兩跡清淚。
作為一個女人碰到這樣的硬釘子,真要無地自容了。甄貞啊甄貞!你的美麗與溫柔就如此這般地一無是處?
「沒想到,你也是一個善於自欺的人。瞧,你的嘴角還殘留著我的血跡呢。對個不稀罕的女人,你一向都是這麼憐疼,這麼急著呵護?」
被甄貞一語中的,他顯得有些黯然:「你我畢竟尚有一份舊情,換作是唐冀,他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他不同,他對我只是……情同手足。」唐冀的確一直待她像自己的親妹妹。
「我何嘗不是?如果你願意的話。」他寧可當她的兄長,可以為她另覓良緣。
他背負的東西太多,太多的痛苦他不冀望她懂,但求不連累於她。
「我不要!」十二歲那年她就立誓要當他的新娘,五年來從沒片刻或忘。苦捱了近兩千個日子,難道只為了做他的妹妹?「你聽好,我這輩子嫁定你了。」
「你會後悔的。」楚毅面上陰慢地漫上一層厚厚的愁雲。
大雨滂淪而至,無情地打在他倆身上,像狂瀉著心底的忿意,順道洗滌亙古的憂傷。風雨無情,歲月無情,上蒼更無情!是什麼在撥弄他倆?
甄貞已分不清臉上是雨是淚,如同她分不清心底衍生的是愛還是悲憫。
「但你需要我。」起碼她可以給他精神的慰借呀,「我看得出來,你內心其實好苦,只是不肯說出來罷了。你是在用無情偽裝堅強,這樣也許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我。」
「住口!住口!」他受創的表情現出少見的悵然,「我的心情不勞你關切。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他噙著熊熊的怒火走了,像急切遠揚的蒼鷹。
甄貞心折神傷,掩住了面,失聲痛哭。
第五章
此後一連數天,他不再召見她,不要她侍候,也不要她做任何工作。被蓄意冷落的感覺比叫她做一大堆苦工還要難受。這日她委實閒不住了,披了件外衣,準備直接去找他把話挑明了問,究竟要她怎樣他才高興?
「你是?」門外來了一名標緻的姑娘,衣飾十分華麗,衝著她上上下下打量著。
「你一定就是甄貞姑娘哦?」那女子不請自來,還大搖大擺地走進房裡。
「姑娘找我有事?」甄貞戒慎地瞅著她,猜想她是否即為楚毅口中的寧兒。
「沒事。」那女子一徑笑咪咪的,「我聽說幫裡來了個大美人,特地跑來瞧瞧。嗯,果然名不虛傳,你的確美得教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