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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文 / 黃朱碧

    ***

    這夜有風。

    天上見不著星星,漆黑而空洞。風拂著必然會憔悴掉落的樹葉,像一隻預言的手。

    在暗夜裡,一盞青燈透過青格子照射著,遠看如一朵模糊的雪蓮,近看卻是一棟粉

    刷簇新的樓宇。

    尉傑長袍馬褂,端坐案前,靜候僕人來報——

    「稟將軍,吉時已屆。」

    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他興沖沖地趕至花廳。廳上賓客雲集,鑼鼓喧天。鳳冠霞帔

    的新娘子已等在左側,他卻顯得心不在焉。

    這些賓客十之八九都是他手底下的武將喬裝改扮,只要有丁點異狀,馬上就會拔刀

    護主,將「不速之客」格殺勿論。

    可,等待的人呢?

    戌時正,約定時刻已到。仇雁申向來重言諾,既然說了會到就必定不會爽約。

    尉傑若無其事地瞟向眾人,難道是他喬裝改扮,混在眾賓客和武將之中。

    沒來由地,他感到手腳冰冷。是因為仇雁申?

    笑話!想他征戰沙場無數回,虜獲敵軍上千人,豈會怕一名畏罪潛逃的罪人?

    「吉日良辰,新郎倌和新娘子請就位……」

    尉傑被動地移至穆飛煙身畔,才背過身子立即又轉了回來,他必須確定沒有人會在

    他背後放冷箭。

    「將軍?」副將劉謙悄悄探出身子,他注意到尉傑的不對勁。「有事?」

    「注意提高警覺,當心有宵小之輩矇混入內。」很不可思議地,他的背脊竟然發冷,

    而且直透腳底。

    「請將軍放心,屬下已嚴格檢查每一位應邀前來的貴賓,即便是只蒼蠅也飛不進來。」

    「唔,還是小心為要。」尉傑沒留意自己一副草木皆兵的樣子有多突兀,仍不停的

    東張西望。

    「一拜高堂——」

    失神的尉傑僵硬地朝堂上拜了一拜,待抬頭時才想到怎麼沒先拜天地呢?

    咦!堂上那人是誰?幹麼猛衝著他笑?這不是來證婚的八府巡按,亦非穆飛煙的親

    族長者,他是——仇雁申!

    尉傑一口氣喘不上來,嗆得眼冒金星,一巴掌怒摑副將劉謙。

    「你不是說連蒼蠅也飛不進來?那他呢?」

    眾人經他這麼一囂騰,才注意到高堂上端坐的兩人和停立的四人,居然是仇雁申和

    他得力的五名助手。

    「來人哪!」尉傑待要糾集侍衛,殺他個片甲不留,孰料一接觸仇雁申那冷峻的目

    光,但覺渾身上下一陣虛軟,大氣也不敢透,空餘一個野蠻的架勢。

    仇雁申自齒縫間迸出寒森森的話:「忘恩負義的小人,別逆風點火自燒身,末了求

    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下移的目光停駐在緩緩取下紅帕的穆飛煙臉上,四目交纏出粲粲的火焰。

    「哼!我怕你不成?來人吶,給我殺,一個活口都不許留。」一旦強敵現了身,他

    就不再惶恐,敵寡我眾,他可是穩操勝券呢。

    「住手!」戚武雄躍至仇雁申身旁,將那只他找了半死才找著的玉扳指示諸眾人。

    「各位可認得這枚寶物?它可是當今太子贈與我家少主,作為義結金蘭的信物。」

    「嚇!」眾皆駭然。「和太子義結金蘭?那不就是……」沒說出口的震撼更大,賓

    客們面面相覷,都企望在別人的臉上找到應對的答案。

    「戚叔!」利用和李太子的關係退敵,不是江湖中人該有的行徑。他這麼做,令仇

    雁申愀然不悅。

    「為免傷及無辜,徒造殺孽,此乃不得已之舉。請依我這一次好嗎?」戚武雄到底

    老謀深算,料準了尉傑會仗著人多勢眾,是以預先準備這一招。所謂兵不厭詐,何況這

    玉扳指又不是偷來的,天天擺在衣櫃裡多浪費!

    「太子千歲,千千歲!」經過一番眉目交換意見。大夥兒終於伏首稱臣,不敢造次。

    聖上駕崩的事,雖經尉傑刻意隱瞞,然多多少少總有些耳語傳入。萬一消息屬實,

    則再過不了多久,太子便將即位,成為新皇,得罪了仇雁申,不等於和自己的身家性命

    開玩笑!尉傑想殺仇雁申,可他們並不想呀。

    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們不得不暫時向尉傑說聲抱歉。

    「你們……你們……沒用的東西!一個玉扳指算什麼?我多的是皇上送給我的寶物。

    起來!」

    眾皆默然。他們找不出為尉傑兩肋插刀的理由。

    「違抗軍令,乃大逆不道。」

    「此地非沙場,仇將軍亦非逆賊。」劉謙怯生生地說。他原屬仇雁申麾下,只是

    後來才被調至尉傑帳前,對於這位前主子,他仍敬重三分。

    「誰說他不是?」誰又敢說他是?無憑無據,他奉的只是一道密旨,這……「敢

    質疑我?」他從來都是一呼百應,今兒個怎都反了?

    「我家少主是不是逆賊,將來自會有公斷。」戚武雄道:「今日我等前來,是希

    望你高抬貴手,放了穆姑娘。」

    「辦不到。」尉傑斷然拒絕。「她是我的妻子,我們情投意合——」

    「是嗎?」仇雁申逼至穆飛煙面前。「告訴大家,他說的全是鬼扯,你是身不由

    己的。」

    「我……」穆飛煙翕動的櫻唇,欲言又止。「你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驀地瞥視到仇雁申兩鬢不知何時驟生的華髮,她心口不禁一陣擰疼。「你……」顫

    抖的玉指,怯生生地撫向他的頰……

    「你這是幹什麼?」尉傑想去抓她,卻被仇雁申一掌格開。「眾目睽睽之下,你

    敢做出厚顏無恥、不守婦道的舉止試試看!」

    「告訴我,你……這是……為了我嗎?」她眼裡耳裡口裡心裡充斥著只是他的身

    影,才不理會尉傑的大呼小叫。

    仇雁申蒼涼一笑,無言地點點頭。

    「沒有騙我?」穆飛煙捧著他異常消瘦的臉,夢囈地輕語:「總算……你總算…

    …」

    「賤人!」尉傑唰地一聲拔出長劍,直指穆飛煙背心。「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你去見閻王吧!」

    「住手!」仇雁申手底劍花一閃,發出如太陽精魄的光芒,一陣流光閃爍,已將

    尉傑逼退數丈遠。「有本事衝著我來,找女人出氣,算什麼好漢。」

    「好。」尉傑見大勢已去,若是仇雁申喝令眾人一起對付他,他便只能束手就擒,

    除非單打獨鬥,或許還有幾分勝算。「你真有本事,就和我決一勝負。」

    「行。」仇雁申昂藏面向他。「我不是逼你出手,我是逼自己出手。」

    「哼!」尉傑盛氣盈然地大步邁出大門。

    「在此地決鬥即可,何必另覓他處?」尉傑的奸佞狡猾,戚武雄比誰都清楚,故

    意避開眾人耳目,莫非又想玩什麼把戲。

    「無妨。」仇雁申願意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算是對他倆昔日的友情告別。

    「要是怕了就不用跟來。」尉傑挑釁地揮舞著手中的劍。

    好讓你乘隙逃走?這點心機,未免膚淺。

    仇雁申冷凝嘴角嗤然一笑。「廢話何必多說。」

    「你——」猛嚥了下口水,尉傑顫著眾人不易察覺的雙手,率先沒入林野。

    仇雁申旋踵跟上,但覺一雙柔荑握住他的手,回眸方知是她。

    「不要去。」她眉間眼底寫滿了關切的字語。「尉傑城府深不可測。」

    「沒事的。」她那脆弱的表情是如此惹人憐愛,他多想擁她入懷,給她千萬分的

    眷愛,可一思及她和尉傑之間的牽牽扯扯,欲迎還拒的冷淡態度,他的熱情就化成遲

    疑。「等我處理完個人恩怨,你……當我的妻?」

    「處理完」是什麼意思?穆飛煙因不解而怔愕;可只這麼一點點遲疑,已大大刺

    傷他的心。

    「無所謂,我不勉強。」拂開她的手,仇雁申昂然凌空而起,飛身掠過屋瓦,直

    奔山後林間。

    「仇——」她驚呼,欲再攔阻卻已太遲。

    四下眾人,個個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誰能適時化解干戈?

    忽傳來禪院鐘聲,一下一下,催迫著荒蕪的思緒。結局會如何呢?抬頭,凝望廊

    外半殘的蒼白月兒,穆飛煙的心一下子涼冷如霜。

    ***

    西天綴滿鮮艷的彩霞,一日又近黃昏。

    夜以繼日的短兵相接,眾人於方才猛聽得震天的呼嘯。忽地,一群白頭翁拍翅高

    飛,發出巨大的聲響,斜刺青空,衝過崗巒重疊的山峰,疾飛至他方。

    週遭又歸於寂寥。

    風逐漸變大,匆匆吹掠著苦寒,林中傳來野狼嚎叫,教人不覺毛骨悚然。

    廳內和大殿已點上長明燈,因為風大,顯得奄奄欲熄。

    經過了一整個晝夜未曾合眼,大夥兒的精神似乎已十分倦怠,但誰也不肯入房安

    歇。眾人都在等,等一個未揭盅的謎。

    驀地,一道人影破空而出。殘陽在他身後,大夥兒瞧不清他的面孔。殘陽似血,

    他亦是一身殷紅。長袍翩翩,沐浴在餘暉中。

    「是……」戚武雄和易雲首先衝向前。「少爺——」

    他一步一步地,非常沉重,伸手止住他們口中的疑問,默然步入花廳。

    場內立刻引起騷動,紛紛耳語:

    「是仇將軍殺了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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