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黑潔明
雖然她兒子是天才,但如此熟練、揮灑自如的轉音技巧,卻不太可能是小曄拉出來的。
身上穿著昨天的衣服,她還是覺得有些冷,風琴裡著涼被起身下床,走到窗邊,輕輕推開玻璃窗往下看著。
果然是他……
陽光暖暖灑下,草地翠綠的驚人,綠草上的露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站在草地上,一身的白,仍是昨日的西裝褲、白襯衫,兩臂袖子捲了起來,襯衫上的鈕扣開了兩個,臉上帶著飛揚的神釆,一副輕鬆自在地拉著小曄的小提琴。
為什麼他總是輕而易舉的就擄獲了她?光是站在那裡拉琴而已,但他臉上的表情卻像擁有了全世界,那麼地專注、那麼地溫柔、那麼地耀眼、那麼地自信……
她輕歎了口氣,斜倚著窗望著他拉琴。
她曾經那麼確定她可以忘記他,她曾經那麼確定時間會淡化一切,一年兩年過去了,然後不覺中十年過去了,她卻只是更加想念他。
每當她看到報章雜誌上他又和某位女星或女音樂家一同出入宴會的照片時,她便一邊在心裡咒罵他,一邊告訴自己當年的決定是對的,她不斷欺騙自己可以把他忘了,卻又忍不住一再訂閱有關古典音樂的專門雜誌,因為那上面會有他的消息。
真是傻……
她輕輕垂下眼瞼,側耳傾聽,任那熟悉優美的溫柔琴音包圍自己。
陽光很暖、風很涼,而她……依然愛他……
誰想得到她竟會有如此深刻的情感呢?小提琴的樂聲旋轉再旋轉,由強轉弱,然後越來越小,終至停下……
最後一個音符飄散在空氣中。
微風拂面,他感覺得到她;就像十年前一樣,那麼地輕柔,如同她柔弱無骨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龐。
他昂首,看到她
她倚在二樓窗邊,身上裡著涼被、雙臂在胸前交疊,黑色的秀髮披散在身後,眼瞼半合著,他看不清她瞳孔的眼色,卻不會錯認她臉上的柔情和一絲迷惘。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表情洩漏了什麼,她也一定不曉得此刻的她看起來有多麼的楚楚動人。
這一剎那,心中的激動讓他如道,當年的他是多麼地愚蠢。他是如此地深愛她,從離開這兩個字說出口的瞬間,他就後悔了,這十年來,每分每秒他都想回到這裡,回到她身邊,守著她。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糾纏,他們呼吸著相同的空氣,動也不動地互相凝望著,似乎怕一眨眼,這就是夢一場……
清風拂過、樹影搖曳,暖陽依然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時間卻似乎停了下來。
第五章
直到世界末日
這句廣告台詞就這樣突然出現在腦海中。老天,風曄渾身不對勁的僵在那兒,這種情形可不常見,事實上,是他根本沒見過。
誰想得到有一天他會陷入如此尷尬的情況?
不是每個像他一樣的小孩都有機會站在一對互相凝望、含情脈脈的大人身旁,更別提那女主角還是他自個兒老媽了!
他真的覺得這兩個「大人」很有可能就這樣互相凝望對方直到世界末日。
最可悲的是,他發現自己連動都不敢動一下,因為怕發出聲音,打破了這個魔咒,心底有種直覺那是很不應該的事。所以他只能僵站在那兒,然後希望有人來救他。
「嘎——」
看來救他的不是人,是烏鴉!
那兩位大人同時一震,風琴突兀地離開窗邊,方自在握著琴把和琴弦的手卻為之一緊。
「謝天謝地。」風曄鬆口氣低聲咕噥著。
那只烏鴉拍拍翅膀,飛至他的肩頭。
我想你應該謝我,而不是天地。
「只是習慣性用語。」他小聲說道。
「什麼?」方自在聽到說話聲,回頭問他。
風曄心一鷘,忙抬頭道:「沒有,我說你拉得很好聽。」
「謝謝。」方自在露齒一笑,將小提琴還給風曄後,他的視線卻不自覺地又回到二樓已無佳人身影的窗口。
「咳咳——」風曄假咳了兩聲喚回他的神智,然後通:「呃,我去喝水,你自便吧。」說完就抱著他的小提琴往廚房去了。
還沒到廚房時,烏鴉又用鳥嘴碰了他一下。
你喜歡這傢伙嗎?
他聳聳肩,「他小提琴拉得很好。」他走了兩步,皺了下眉頭又道:「不過他真的有點面熟,我一定曾在哪裡看過他。」
烏鴉聞言,兩眼一翻,只覺得有些無力。
笨蛋——
「你說誰?」風曄不悅的問。
沒,我說我想吃蛋。
基於有其母必有其子的前車之鑒,它很快地將話給拗了回來。
「你是卵生的吧?可以吃蛋嗎?」他狐疑的揚眉。
你是胎生的,你吃不吃豬肉?
烏鴉拍拍翅膀,瞪著烏黑的小眼反問回去。
風曄停下來看它一眼,想想也對,只好說「家裡好像只剩雞蛋。」
我可以湊合,不過要熟的。
風曄推開廚房門,對陳嫂道:「陳嫂,我想吃蛋——」
※※※
方自在沒有敲門就進房,是因為知道即使敲門她也不一定會讓他進去。
風琴臉色有些蒼白,裡著涼被坐躺在床上,看到他闖進來時愣了一下,旋即鎮定,背靠床頭,將赤裸的腳指縮進涼被中。
「怎麼突然想回台灣?」她臉色木然的問。
他走到床邊坐下來,微微一笑說:「我一直想回來。」
「看得出來。」她冷哼了一聲,諷刺著,想了十年才身體力行,他還真是會「想」。
他對她嘲諷的態度不以為意,只淡淡笑著,伸手採向她額頭,「你感覺好點了嗎?」
她沒有試著避開他的手,因為她目前沒有體力躲開他,既然如此,何必做些浪費力氣的事,所以她只是微微蹙眉,有些痛恨他溫柔的笑臉和貼心的動作,那總是讓人無法真正的討厭他。
「體溫還是有些偏低。」掌心觸及之處還是一片冰涼,他眼中流露出擔心的情緒,「你還冷嗎?」
依然記得她每次過度使用能力後,總是要低溫上好一陣子,身子冰的不像常人。他自發性的爬上床,將她整個人連人帶被一起抱在腿上,伸手環抱住她。
風琴為之一僵,緊抓著涼被的手指幾乎發白,「你不要太得寸進尺了。」
「噓——」他在她耳邊要她安靜,伸手將她的頭壓靠在自己懷中,「放輕鬆點,你知道我不介意和你分享我的體溫。沒有佔你便宜的意思,只是不想看你如此難受而已。」他扳開她抓著涼被、一根根幾乎凍僵的手指,用他溫暖的雙手合握住,然後湊到嘴邊呵了一口熱氣,輕輕搓揉。
他的體溫包圍著她,那股熱氣從冰冷的指尖暖進了心裡,她不悅地皺眉。
「你這人真的很讓人討厭。」雖是抱怨,她的手卻沒抽離,身子反而軟軟地偎進他懷裡,吸取他的體溫。
「嗯。」方自在還是微微笑著,繼續溫熱她冰冷的纖纖玉指。
「自以為是。」她靠在他胸前,側耳傾聽他穩定的心跳。
「嗯。」他點頭稱是,也不反駁她。
「花言巧語。」雙眼合上,她舒服的低歎了口氣。
「嗯。」他聞言揚起嘴角。
「沒有良心。」
「嗯……」這句話卻讓他心中一緊。
「嘻皮笑臉……」她聲音越來越微弱。
「呃?」他有些茫然,嘻皮笑臉也有罪啊?
「我……」風琴在濃濃的睡意下開口。
方自在豎起耳朵想聽清楚她說的。
「討厭……你……」
他不由得苦笑,憐愛地望著懷裡已沉入夢鄉中的風琴,他只能合握著她漸漸暖和的手低聲說:「我知道。」
似乎從認識之初她就一直強調她討厭他,幸好他心臟夠堅強、臉皮也夠厚;他微笑著低首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方自在擁著風琴,凝望著她的睡容,心裡其實很明白,她會這樣讓他抱著,是因為她現在很虛弱,沒力氣也懶得和他爭執,但這卻不代表她就是原諒他了,她的固執、倔強、傲氣,他是比誰都清楚的。
她沒有趕他離開,這算是件好兆頭,不過,當初他要走時,她也沒有多大的激動,只是就這樣接受而已。
她總是這樣掛著淡淡的面具,控制著自身的情緒,教他猜不透她的想法,所以他喜歡看她失控,希望能知道她是在乎自己的。
如令想來,是不是她真的心如止水、無慾無求?
畢竟他認識的,是十年前的風琴,十年前他尚且無法看透她,無法確定她對他的想法,何況是現在?
如令的他只有在戴上自信的面具時,才有辦法面對她。
只有在這個時候,在她睡著的時候,他才敢將心中那股忐忑不安和膽怯顯露出來。
握緊了她的手,他是真的有些惶惑,她愛他嗎?現在還愛嗎?或者……根本沒愛過?十年的時間不算短,就算她當年真的對他有份感情,但如今呢?
一時之間,積壓在心頭十年的疑問和恐慌全翻飛了出來。
方自在苦笑出聲,老天,他三十了,卻依然因這個女人而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