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黑潔明
「幫弟弟或妹妹買的?」見她無措的模樣,他再問。
「啊……」如意嘴裡發出無意義.的聲音,有些羞愧的搖搖頭。
怎麼辦?這傢伙戴著墨鏡,看起來好凶喔,要是他知道這氣球只是買食品附送的玩具,而且是她自己要玩的,他會不會把她踹回橋下去啊?
想到這裡,如意低著頭輸瞄他,忘了身後沒有護欄,忍不住偷偷退了一步,結果一腳踩空!
「哇啊!」
「小心!」見她差點又跌下橋去,傑森大手緊急一伸,將她抓了回來,不由得皺眉道:「嘿!你在想什麼?沒帶大腦出來嗎?」
「我我我……我忘了……」如意一頭撞到他結實的胸膛,腳下踩空虛浮的感覺盈滿心胸,一想到自己差點摔下橋去,便嚇得她滿嘴結巴。
「忘了什麼?大腦?」傑森一挑眉,嘴角扯出一記淺笑。
「才才才……才不是……」她仍是結巴,但在看見他嘴邊的笑意後,才發現他是在開玩笑,緊張的心情這才稍稍和緩下來。
「我看我們還是離這裡遠一點好。」他隔著墨鏡對她笑了笑,回身往馬路對面走去。
如意本要跟上,可一輛大車忽然駛來,她心生懼意,又退回人行道上。
傑森走到橋中央的分隔島,才發現那東方女孩沒跟上,回頭一瞧,卻見她怯生生地還站在原地對著百公尺處的車輛張望,好幾次她腳都踏上柏油路了,卻又在車子駛來時,咚咚咚咚地抱著氣球跑回人行道上。
他見狀一楞,才想起方纔她過馬路時好像也是這德行,只是剛才沒什麼車,所以她才能一下子就跑過去。
雖然說馬路如虎口,不過這女孩也大膽小了吧?那幾輛車至少還在百來公尺外耶!
見她那副小心翼翼、心驚膽戰地瞧著遠方來車的模樣,他不由得翻了個白眼,天曉得要等她自己過來要等到什麼時候,他搖了搖頭,只能大踏步過去,等前方車流過後,牽起她的手、攬著她的腰,強行便帶著她快速通過。
「啊啊……很危險呢……小心、小心……車來了、車來了……快快快……」
如意一路上小跑步著,嘴裡嘟嘟嚷嚷著中文字句,一顆腦袋慌慌張張地直向車來處張望,好不容易過完馬路,她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雖然她講得小聲,但他還是聽了個清楚,在聽聞那內心深處熟悉的語文時,傑森微微一僵。他沒想到這女的是中國人,他還以為她是日本人或亞洲其他國家的人。
一到了人行道上,他就鬆開了她,直直往停在前方的跑車而去。
「幸好、幸好……」如意沒發現他不善的面色,只是跟在他身後小聲的咕噥慶幸著。
在發現她是中國人後,舊日的記憶無端浮上心頭,傑森心緒有些紊亂,本不想再和她多說什麼,但一見到停在他車尾後的超載單車,他腳一站定,忍不住在單車旁就開了口
「你怎麼一個人騎單車買那麼多東西?」
「呃啊?」如意差點一頭撞上他的背,幸好及時發現,她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然後繞到單車的另一邊,才不好意思。小小聲地說,「我……呢…
…在超市裡時,忘記自己是騎腳踏車來的,所以不小心……呢……就買了太多的東西,出來後看到車子才想起來的,可是都已經買了……」她邊說邊將大槌子氣球重新插回籃子中,確定它很穩不會再掉了,小手又在車上其他東西無措地東摸摸、西摸摸,紅暈從小臉擴散到只耳及頸項,話到最後越銳越小聲,連她都覺得自己根蠢。
「你不會將部分東西先退回去嗎?」他皺著眉。
「沒……沒關係啦,反正都是要買的,那個…
…退貨好像很麻煩,我帳都已經結了……」如意怯懦的說著,看著自己在他墨黑的鏡面上反射的身影,她努力扯出小小的微笑,摹著過重的單車,小小聲的和他道謝,「呃,先生……謝謝你……我呢……我先走了……謝謝。」說完,她胯上單車,像逃命似地對他點了點頭,怯怯一笑後,便趕緊踩下踏板搖搖晃晃地離開。
不知何故,她直覺這個人心情好像突然變得很不好,還是早早閃遠點為妙。
從前方回轉處回轉之後,她在對面馬路上再度經過他時,遠遠又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見那傢伙重新倚在跑車門上,手上再度點燃了一根煙,一臉的木然,看起來比方才更酷了。
如意將規線拉回前方馬路,吐了吐舌頭,真是……好怪的傢伙啊……
看著那女孩上了橋離開,傑森蹩起了眉頭,想起記憶深處那嬌小的東方女人,心情不由得陰鬱起來。
第二章
從老舊的夢靨中倏然驚醒,傑森猛地從床上坐起,絲被滑落至腰際。
外頭正下著雨,附近高樓的警示小紅燈在夜空中閃爍,透過整面的落地玻璃看出去,這城市在雨夜中看起來特別寧靜,但那終究只是表面而已。
這地方難得會下雨,他盯著像水幕一般的窗面,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鬆開了緊握著的拳頭。
LosAngeles這個城市的名字加個T,就成了迷失的天使,住在這城市的人迷了路,雖然很努力的想回到天堂,卻總是在五光十色、燈紅酒綠中走上了叉路;以前的人來這裡作淘金夢,現在的人來這裡尋明星夢,更多的人來這裡作發財夢,但他懷疑究竟有多少人能成功。
這裡的人種混雜,紅的、黑的、黃的、白的,非裔美國人、亞洲人、墨西哥人、歐州人、印地安人都有。
這城市有最華麗的舞台,也有最頹廢的暗巷,有最成功的演員,也有最委靡的毒蟲;有最燦爛的夜景,也有最黑暗的角落。
這是個複雜的城市,複雜又矛盾的城市,一如它所擁有的名字。
重新倒回柔軟的枕頭上,他以單手覆住眼,吐出一口沉重的氣息,不曉得在二十年後的現在,自己為何還會夢到兒時在暗巷的生活。
也許是因為白天時遇到的那個東方女孩……
她和她有點像,身材嬌小、水漾雙眸,還有一頭柔細長髮,連說話的聲音都是那般的輕柔……
想到舊時記憶中的那名東方女子,他的頸背不由得一緊。
他是個棄嬰,是英華將他從水溝裡救了起來,還供他吃穿。
雖然她是名流鶯,卻有著天使的靈魂,她就像這城市一樣,是迷路的天使。
英華究竟是如何來到這城市的,他並不清楚,但像她那樣年輕的女子,在這城市中無親無戚,身無分文、無一技之長,又只會幾句簡單的英文,最後為了謀生也只能出賣自己的身體;像她那樣的例子,在這城市中比比皆是。
她在街頭招攬客人,這城市雖然黃種人很多,但因為她輕柔的語調和那楚楚動人的表情,她在那幾條街還算小有名氣,所以一開始他們倆的生活還算過得去。
起初他以為她就是他的母親,因為從他有記憶以來,這個女人就一直照顧著他。他跟著她說中文,她卻堅持要他也學說英語,他起初不解,後來聽旁人說,他才曉得她和他根本沒有血緣關係,她要他學英語是因為英語才是他的母語。
他為此感到耿耿於懷立誓一定要報答她的恩情,要讓她過好日子,於是他小小年紀就會偷搶拐騙。沒想到好景不常,在他七歲時,英華在一場幫派械鬥中被牽連進去,死了。
從此之後,他就一個人在街頭巷尾討生活,他恨那些害死英華的幫派分子,卻又因為生活不得不向他們低頭。因為他手巧,跑得快,他們便要他當扒手,扒到的錢全要交出去,然後他們會供他和其他境遇差不多的孩子吃食,允許他們睡在廢棄的危樓公寓裡。
他們看似行動自由,其實無論到哪都被嚴密控制著,想跑,沒那麼簡單,那地方是那些人的地盤,很容易就會被人抓回來,他曾跑過無數次,每次都被打個半死!
有時就算有人成功脫離了那些幫派的魔掌,但大部分卻有更糟的下場,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謀生的技能,沒有學歷,甚至沒有身份、沒有社會安全號碼,所以不是重回暗巷,要不就是餓死在外頭……
但縱使如此,他還是想出去,想得到自由,十三歲那年,他成功了,雖然被車撞得差點去掉一條命,但他總算是成功了,成功脫離了那黑街暗巷。
擱在眼上的大手往上移,撫過亂髮到後腦勺,直到摸到那手術的痕跡才停了下來。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天花板。直到今天,他還能清楚記得那下著雨灰濛濛的天空,那時他以為他今生終於解脫了,可他後來才知道,即使他活了下來,即使他物質上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他內心的飢渴卻從未饜足過……
他仍是那個黑街的小男孩,仍是那個害怕三餐不繼的男孩。有時,望著鏡中的男人,他仍會看見骨瘦如柴的自己蹲在那熟悉的暗巷角落中瑟縮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