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黑潔明
她瞪著大眼,看著不遠處的爹,看見他臉上猙獰的表情,看見他眼中的不甘,看見他眼中的憤恨,看見他瞪得老大的黑瞳中,反映著她縮在桌下的身影——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沒有尖叫出來,只像是旁觀者一般,無法出聲,無法動彈,只能瞪著冤死的爹爹。
隱約中,她聽見那壞人憤怒地責備手下殺了爹,因而斷了秦皇圖的消息,但那聲音彷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她瞪著爹爹的眼,突然間所有東西變成腥紅一片,她才發現血水從頂上的桌案漫下,先是染紅了桌布,然後開始滴落地上,跟著忽然像血瀑一樣,從桌子的四面八方湧下,她只覺得自己被那艷紅得幾近恐怖的血水包圍,像是沉到了血紅色的沼澤之中——
她不敢動、不能動,甚至無法呼吸。她抓著自己的喉嚨,奮力的張開口想吸口氣,卻在張嘴時,彷彿看見那些艷紅的血水漫淹進她的口鼻,她氣一窒,便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多久,當她在那攤乾涸的血液中醒來,桌布外早沒了恐怖的黑靴,壞人們終於撤去。
她沒去查看自己身上的血腥髒污,甚至記不太清楚方才發生過的事,只是僵硬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卻在看見攤在桌上被人開膛剖腹的娘親後,一切的記憶突然撞進腦海清楚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
她當場崩潰,只是瞪著佈滿血絲的眼,用兩隻血紅小手抱著頭,張著嘴,一次又一次從胸肺發出淒厲的哀叫,直到聲嘶力竭,直到喉嚨乾啞,直到乾裂的喉嚨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仍滿身是血,張著嘴嘶叫——
※※※
滿身大汗的她猛然在黑暗中驚醒。
默兒全身緊繃,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直至那陣噁心的感覺過去,方抹去臉上的汗。當她回身想尋求他給予的溫暖,卻沒摸到人時,才猛然想起她已不在船上,想起她已經離開了他;而這裡,是嶺南的一間客棧。
縮回冰涼的小手,她整個人曲起,抱著膝頭蜷縮在床角,一臉蒼白的瞪視著一室黑暗。
離開黑船,已經十天了。她幾經輾轉,好不容易才來到嶺南,來到了那惡人所在的地方。
當年,她因娘的交代躲過了那場屠殺,卻被另一批趕來的盜賊逮住,將她送往北方。途中,她曾靠著娘玩笑著教她的開鎖術脫逃過幾次,但因為不會功夫,每每跑沒多遠就又被逮了回來。
後來,那些盜賊們不敢再小看她,不但改走水路,還將她戴上手鐐腳銬,關在艙底一個大木籠中,層層防範;若不是後來遇到大小姐救了她,她可能早被人嚴刑拷打至死了。
秦皇圖。
就為了一張秦皇圖,她全家竟慘遭滅門之禍,可笑的是,在事情發生的那天之前,她甚至連聽都沒聽過秦皇圖這三個字,她爹只是嶺南小有名氣的劍士,而她娘也只是一個鎖匠的女兒。
到現在,她還是不懂,為什麼那些人會以為秦皇圖在爹娘手上,他們只是一個平凡的家庭呀!
默兒緊咬著下唇,眸中泛著淚光和恨意。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請大小姐幫忙調查,但因為當年她從頭到尾躲在桌下,只看見那雙編著山貓的黑靴,線索太少,所以很難查到;如今,好不容易事情有了曙光,她終於知道當年帶人來她家屠殺的仇家是誰,她一定要替爹娘報仇,要那禽獸血債血償!
※※※
藍天、白雲,帆未垃起,黑船仍停泊在岸。
黑龍楚恨天有著一頭長髮,又黑又直的長髮。
在這片大唐海域中,比起其它披頭散髮、污衣披身的海賊頭子們,楚恨天這位傳奇的黑龍可是乾淨多了。
他的乾淨,更為那不敗的傳說增添了幾許傳奇性。
他是海盜,殺人越貨的海盜,海盜中的海盜!
他是黑龍,十年來縱橫四海、所向無敵的海盜黑龍!
黑龍楚恨天,著黑衣,駕黑船,專幹黑吃黑的生意!
所有海上的船隻都知道不能招惹黑船,所有海上的海盜只要遠遠見到這艘所向披靡的黑船,便立即轉舵迴避;沒人敢試試自己的運氣,因為試過的船都已永沉海底!
而此刻,楚恨天那一向乾淨、整齊的長髮,卻不知為何有些毛躁……韋劍心盯著老大身後那膽敢翹起來的一綹黑髮,張口欲言。「老大,默——」
才開口,他就收到一記冷眼,嚇得頓時住了嘴。
楚恨天面無表情的看著遠方的海平線。
這幾天,三不五時有人來替默兒講情,就算不敢開口,也是眼巴巴的望著他,希望他能幫她;而其中話最多的就是韋劍心。只見才過沒多久,韋劍心又不怕死的再接再厲,「老大,難道你真的忍心不管——」
臉一寒,楚恨天一手搭在船舷上,冷聲道:「那女人是死是活不干我的事!
從今以後,誰要是再提到她,或是想幫她,現在就給我下船!我不想再聽到任何廢話!懂了嗎?」
包括聒噪的韋劍心在內,所有人皆噤聲,不敢再說什麼。
鬆開搭在船舷上的手,楚恨天轉身進艙,風一吹,船舷上方纔他手搭的地方竟然化為木屑粉末,大夥兒一見,更是頭皮發麻。
賭鬼張打了個寒顫,擔心的咕噥著,「慘了,這次默兒真的把老大給惹火了。」
「阿彌陀佛。」蘭生順勢低喃了聲佛號。
「你這假和尚還有心情唸經?快幫忙想想辦法啊!」胖叔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
「你叫他——想辦法?」韋劍心誇張的拉長了音,怪聲亂叫,「要叫這個葷腥不沾的童子雞想辦法,還不如叫我想比較快!」
蘭生雙手合十,對著韋劍心鞠了個躬,微微一笑。「阿彌陀佛,韋施主捨身為人,實是難得。」
「咦?」韋劍心張大了嘴,一臉傻樣看著蘭生。
賭鬼張跟著拍了拍韋劍心的肩膀嘿笑著,「全靠你啦,韋老弟!」
「欸?」他提高了音量,不可思議的瞪著賭鬼張。
胖叔笑咪咪的搓了搓手,「既然老弟你如此盛情,那大夥兒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啊?」韋劍心仍搞不清楚狀況,滿臉茫然的問:「請問一下,這裡剛剛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胖叔見狀,好心的露出肥嘟嘟的笑臉,活像個笑彌勒,說出來的話卻讓韋劍心從頭涼到腳心——
「給你三天,三天你給我想出辦法來,否則你就給我下船去追咱們的寶貝默兒。」
「啥?!」韋劍心跳起來大叫一聲,這下才知道自己自投羅網,被這三個好兄弟當成了替死鬼。「喂喂喂!這這這……有沒有搞錯啊?」
前面那一個胖老賊、一個假和尚、一個死賭鬼竟然異口同聲的微笑回道:「沒有。」
韋劍心聞言怪叫,「這算什麼?!如果我一個人想辦法,那你們要幹嘛?」
「睡覺。」
「賭博。」
「唸經。」
他們一人一句,個個回答得理直氣壯。
「啥?」韋劍心眨了眨眼,再度呆了一呆。
「好了,還有問題嗎?」胖叔一拍手,沒給韋劍心反應過來的時間,迅速驅散周圍的大夥兒,「沒問題是不是?既然沒問題那大家就散會啦!」
「什麼?!我——」反應慢半拍的韋劍心才要舉手抗議,甲板上的人一眨眼便全作鳥獸散,跑了個精光。
他舉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嘴仍張著,海風一吹,頓覺淒涼……啪撻!
熱呼呼黏稠的液體滑落額頭,他向上一看,正好瞧見那只落井下「屎」的可惡笨鳥在空中滑行遠揚而去。
「啊——可惡!我的弓呢?你這只笨鳥,別跑!」他大叫一聲,抹去額上鳥屎,惡狠狠的翻出弓箭,又蹦又跳地對著空中那只早已飛遠的海鳥叫囂。
※※※
劍光,在林間閃耀。
沒兩下她便打跑了兩個攔路要財、干無本買賣的山賊。沒有取了他們的性命,是因為不到必要,她不想殺人,不想再增添恐怖的夢魘。
劍尖還滴著血,鮮紅的血珠在陽光下有一種通透異樣的美麗。
她注視著那滴血,無端想起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傷人的情景……甲板上刀劍交擊聲不斷響起,她在艙底聽見上頭的吆喝和打鬥聲,當她拿了劍衝上去時,兩船海盜早已廝殺混戰成一片,教人分不清敵我雙方。
才探出頭,一把大刀就當頭砍到,她拿劍架擋,隨即跳上甲板,沒有多想便使起他教的劍招。她方使到第二招,那名大漢就被她削去了一隻手臂。
望著對方右肩斷臂處噴灑而出的鮮血,她臉瞬即變得死白。那人發出野獸般的號叫,屁滾尿流的去撿拾自己的手臂。
她嚇呆了,這是她第一次和外人對打,她從沒想到楚恨天教的招術是如此狠絕。她掌心仍能感覺到長劍砍肉削骨的剎那,好噁心、好噁心……思及此,她手一軟,幾乎握不住手裡的長劍,甚至忘了自己正身處打鬥的中心點——「小心!」韋劍心一箭射出,替她了結身旁偷襲的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