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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黑潔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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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頭緩緩落下,天際紫紅一片,襯著屋前鳳凰樹那粗幹錯枝的黑影看起來詭譎得緊。

    劉少君坐在廳中看著窗外的景色,想起幾天前小娟提起在漫畫上看到日本人說,日夜交替之時,便是逢魔時刻。

    「逢魔嗎?」她嘲諷的一笑,將窗簾拉上。她可不信這個,畢竟有魔便有神,但她壓根兒不信這世上有神。

    如果這世上有神,為何祂要如此對她?

    她做了何事竟要在兒時便遭到喪父失母之痛?好不容易靠著自己完成了學業,並將所有心力都放到公事上,她努力的往上爬,終於能得到陞遷的機會,交往多年的男友莊算也向她求婚,一切順利的讓她幾乎不敢相信。

    然後,一場車禍奪走了她的所有,她努力多年的事業、她垂手可得的幸福,一切的一切全在那年夏天付之一炬。

    如果有神,在她失去一切墜入絕望深淵時,神在哪裡?

    如果有魔,在她痛苦的祈求能死去之時,魔在哪裡?

    她不信神魔,她只相信自己!

    靠著枴杖,她吃力的從椅上站了起來,忍著劇痛一步一步的往廚房而去。

    才走了幾步,劉少君便跌坐在地上,枴杖砰然摔在地,發出巨響。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滿頭大汗地望著自己因方才過度用力而不斷顫抖的手腳,才幾步路而已,她就要走得如此辛苦。

    現在才做復健是真的太晚了嗎?

    劉少君將垂落眼前的長髮拂到身後,瞧見自己的手還在抖,她只能苦笑。

    至少她已經有進步,能走上三四步了。

    事情剛發生時,她因為打擊太大,試了幾次想站起來,卻總是狼狽地從床上摔到地下,任憑她怎麼哭喊,怎樣捶打自己的雙腳,就是一點痛覺都沒有,好像不是她的雙腿一樣。出事後不到二天,莊算一見她殘了,便立即找他母親來醫院退婚,她面無表情地同意了。

    從那之後她整個人就陷入厭世的狀態,只想著為什麼不乾脆在那場車禍中死了算了,哪還想著要站起來。

    每天早上,她總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來巡房的住院醫生,冷酷無情地拿著她的病歷向那群實習醫生剖析她的病情,一日又一日地提醒她雙腿的殘缺。

    她麻木地看著來來去去的醫生護上,整個人像木頭一樣任他們擺佈。她不吃不喝,他們便幫她打點滴,她只會呆滯地盯著點滴瓶上的水,一滴又一滴的滴到線管裡,有時血水從針頭倒流回去,她依舊視而不見的呆望著血水滲進線管裡,將透明的營養劑混成血紅。腿殘了,代表著她再也不能走、不能跑、不能跳,連最基本的上廁所都要靠別人的幫忙。在那棟白色的建築物內,她比監獄中的罪犯還像在坐牢,一早睜眼就面對白色的牆,放眼望去便是這四、五坪大的病房,然後日日夜夜,週而復始的看著少有變動的醫療器具。

    在這裡,時間對她已失去了意義,生命亦然。

    如果她就此死了,有人會在意嗎?沒有!她在這世上早已無親無戚,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而已,活下來又如何?給人添麻煩,讓人嫌棄嗎?

    如今的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廢物而已……

    就在她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當頭,久違的聲音將她從絕望的深淵里拉了出來。

    「我的媽呀!瞧瞧你這副德行?」

    她到現在還記得尹秀娟活力四射的站在門口,然後僻哩耶啦的就是一長串訓話。

    「瞧你把自己搞成什麼樣子,一副要死不活的。男人嘛,再找就有了,早叫你別和那個有戀母情節又毫無擔當的傢伙在一起,你不聽,看吧看吧,你一出事他就跑得不見人影了,真他X的二五八萬!」尹秀娟邊罵邊走上前,然後一屁股坐到好友的病床上,露出大大的笑臉向她問好:「早啊,少君妹妹。」

    劉少君先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本以為早乾涸的淚,卻在此時快速的蓄滿雙眼。

    錯了,她錯了,世上還是有人關心她的。

    這個毒嘴的女人,自己怎會忘了她的存在?

    是呀!就算今天全世界都遺棄了自己,但小娟絕對會站在她這邊的。如果她活在世上還有什麼值得感謝上蒼的,那就是讓她遇見了尹秀娟,並和她成為好友。

    尹秀娟拿起桌上的面紙,一張一張的遞給她,嘴裡還不斷說著:「我一接到消息就盡快趕了回來,所有的情況我都知道了,你放心養傷,其它事情我會處理的。

    我剛和你的主治醫生談過了,你這傷一時三刻出不了院,就算出了院也需要人在身邊照顧,我已經交代阿忠去幫你把工作辭了,然後把公寓退租,先把你的東西搬到我家來,到時出了院就到我家住。」劉少君聞言想抬頭說話,卻被尹秀娟瞪了一眼。

    「少和我說那些狗屁倒灶的五四三,咱們姊妹倆一塊在孤兒院長大,小時候你有穿的絕不會少了我,我若有吃的也會分你。這麼多年的交情,你該知道雖然我說話難聽,但心卻不是假的,不是隨便說說客氣話而已。」她飛快地道。

    「但是--」劉少君話未說完,再度讓尹秀娟伸手阻止。

    她一臉嚴肅的說:「只問你一句話。如果今天殘的是我,你會不會像我這樣做?」

    劉少君說不出話來,只輕輕點了點頭,感動的緊緊握住好友的手……

    當年若不是小娟,她連求生的意志都沒有。後來她急著出院,不想面對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也不肯繼續做復健,她執意的認為自己今生再無望站起:太多次的失望讓她認為那些醫生護士全都是在騙她而已,她根本好不了了。

    所以她龜縮到安全的境地,不肯再去醫院複診,小娟勸說不了她,最後拿她沒辦法,只有由得她去。

    一開始她整天關在屋子裡無所事事,又不肯出去,小娟怕她無聊,便租了些書和錄像帶給她看。一日她看了一本愛情小說,裡頭的主角竟有著和她極為相似的命運,當然,有如其它小說一貫的結局,最後書中女主角幾經波折後不但恢復了行走的能力,也得到了男主角的心。

    她當然知道現實生活中不太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但一顆心卻漸漸開始蠢蠢欲動。

    她已經殘了,但書中的主角不同,只要是在書裡,一切夢想都可以成真,她可以在書中成為各式各樣的人,做各種她想做,如今卻不能做的事。只要是在書裡,她依舊可以做她的女強人,依然可以有美滿的人生,甚至永遠完美的結局。

    她可以重新開始編織夢想,各種不同的夢想,在每一本書中,每一個故事裡,過著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顫抖著手將小說翻到最後一頁,她望著刊在其上的徵文廣告,感覺死寂已久的心又再度翻飛起來。

    當天晚上她打開了計算機,試著描述一個沉澱在心中的故事,日積月累的,那故事漸漸成形,腦海中的角色經由她的指尖,活靈活現的躍上了計算機屏幕。

    她修了又改,改了又修,操縱著其中人物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不覺融入了自身的感情,將那些幻想出來的角色注人了靈魂。有時她常分不清是她在寫他們,抑或他們本就存在,催促著她將其寫下來。

    三個月後,她的第一本稿子完成了,她將其打印出來,裝進牛皮紙袋,托小娟寄出去。她並沒有焦灼不安的等待結果,反倒如走火入魔般的開始敘述另一個故事,她沉浸在自己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渾然不覺日夜交替。

    某日涼風徐徐的午後,一通電話告知了她稿件被出版社錄取,放下電話時,她瞧見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露出車禍以來的第一個真摯的笑容。

    之後幾年,她陸續發表了許多作品,在市面上大受好評,她得到的稿費也足以養活自已。寫小說,讓她從中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信。

    就在去年,她決定自己搬出來住,因為實在不想再繼續替小娟添麻煩。何況她和小娟皆習慣一個人生活,再說,她雖然腳殘了,手卻還好好的,不是不能獨立生活,而且她也養得起自已了。和小娟爭論許久,最後在她保證隨時帶著行動電話的條件下,她才得以搬出來自己一個人住。

    沒想到才搬進新家一個月,她便因為自行出門去圖書館時,不小心連人帶輪椅從樓梯上摔下來,倒是這一摔因禍得福,原本毫無痛感的雙腿,竟因此感到異常刺痛。

    經醫生診斷後,發現她的腿只要持續做復健,或許還有得救。在半信半疑和小娟的努力慫恿之下,她重新鼓起勇氣再試,但是幾年未動,雙腿肌肉已有些萎縮退化,剛開始要站起來真的是很痛苦,總算一年下來沒有白費苦心。雖然復健疼痛難忍,每每教她痛的想放棄,可她終究咬牙忍了下來,如今已從完全無法站立,到能走幾步,實在是她一年前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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