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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文 / 方蝶心

    「總算讓我找到你了。」梁舒輕聲說,隨即免費送上她的如花笑容。

    聞聲,皆川凜側了十五度角,用眼角餘光瞥見不速之客,再不領情的用沉默回過身去,專注手上的工作。

    鐵絲扭盤著桃花枝,在男人手勁的迫壓下,桃花顯現著姿態樸質的美麗,坐落在盤器中,像是竭盡所能的想舞盡人生鳳華。

    只見皆川凜飛快的挑選著花株,將雀屏中選的幸運兒置入盛水容器中,幾聲清脆的卡嚓聲,經他修剪後的花直挺挺的矗立在盤形花器中,似是宣示著它凜然的美。

    梁舒聳聳肩,反正他就是這種性子,凜冽得像冬天的冰雪,而她則是不懼冰雪嚴寒的發熱體,所以不覺得受傷。

    她兀自的說著話,「先選用水盤或籃子,再將鮮花裝滿這些器具,這種盛花插花法曾經在日本蔚為流行。傳言是明治末年,由於西洋花的栽培和西洋建築的增加,才想出這種不限於壁龕裝飾的盛花插花法。其流派有小原流……」她刻意放緩了流派的名稱,意圖試探。

    皆川凜的肩背微顫一下,隨即又專注的手邊的工作,將他精心挑選的鮮花,逐一的佈滿整個花器之中。

    看見他震盪中力求平靜的神情,梁舒不由得感慨。何其內斂壓抑的男人,非要在無聲無息中宣洩他的心情。

    「怎麼樣,我說的沒錯吧?這是小原流的風格。」

    半晌,一件錯落有致的作品完成,皆川凜依然不發一語,逕自清洗收整著他的工具與殘亂的花材。

    「我父親年輕時曾經到日本採訪過一位門主的接任大典,流派我忘了,可能是小原流吧!那是父親十分寶貝的作品,收藏得極好,念小學時,我記得他還抱著我一同看著相片裡,滿滿的都是這樣生意盎然,自然且不妖艷炫美的作品,恬靜沉潛得點綴了黑壓壓的相本。」梁舒墜入美好的回憶。

    「盛花插花法一樣被使用在安達式的流派中。」斷然否認她的臆測,皆川凜站起身,「有事?」

    「對了,我家還留有門主的相片,改天我拿來給你瞧瞧。」她巧笑幾聲,「找你當然有事,還不就老調重彈,願不願意接受我的採訪?」

    「愛莫能助。」他維持一貫的回答。

    今天的她,一樣漂亮出色,每多看她一眼,皆川凜就覺得,方才費盡心思完成的作品在她面前,相形之下失色不少。

    「誰說愛莫能助?至少有好幾個疑點,你可以幫我解答。」

    今天她將長髮盤在腦後,插支木簪隨意點綴。

    他實在不懂她的堅持所為何來,就為了微不足道的消息,她可以妄顧自己的安全,跟黑崎家族槓上,只為了她所謂的有價值的新聞?

    倘若如此,他看不出這有何價值,生命的價值應該勝過一切,這不也就是他支撐至今的動力嗎?

    「你真是神通廣大。」

    「好說、好說,我可也是費盡一番工夫才找到這山腰處的,不過值得,你秀了一手小原流的插畫藝術,讓我見識何謂盛花插花法,原來男人插花還挺有味道的。」

    「看完了,那你可以走了。」他下起逐客令。

    「不,我還有話要說呢!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接受我的採訪請求?」

    「皆川凜不過一介凡人,跟大家呼吸著同樣的空氣,過同樣的生活,若有不同,只是因為我的老闆是明集團的黑崎遙,如果你的目標是黑崎家,我愛莫能助,倘若你的目標是我,那我必須說我不值一顧。」

    面容沉靜得彷彿波瀾不興,然而梁舒在他眼中看見壓抑,那是不同於黑崎遙的放肆,靈魂囚禁的深處,憂傷的黑藍色雙眼……

    「請問你的插花技藝師承何人?」頓了須臾她才又問:「是皆川櫻子嗎?」

    果然平靜的面容染上山雨欲來的風暴,氣氛頓時凝重冷肅。

    他足足瞪視了她許久,方粗聲的回答,「我不認識。」

    「不認識?你在黑崎家工作多年,怎麼會連黑崎夫人就是皆川櫻子也不知道?」不甘示弱,她的口氣顯得咄咄逼人。

    「那是黑崎家的事情,與我無關。」他神情狼狽的掠過她,欲往屋內走去。

    「回答我,凜。」她情急之下往他右手拉去。

    當她的手掌貼碰到他長袖衫下的右手,似狂風般的勁道猛然拂去她的靠近,梁舒僵愣的瞪著他的手。

    「離我遠些——」像受傷的野獸,他抗拒所有的靠近,只想躲回自己的巢穴。

    方才手掌下的右手不似她以為的手,凜的手骨有某個程度的曲扭,而且細瘦孱弱。

    「凜,為什麼?」她追問。

    「什麼?」他佯裝不懂的反問。

    「你的手?」她拉開天窗說亮話。

    「與你無關。」他以眼角餘光掃過她,「不要堅持你的固執,我平凡如眾人。」

    在她面前,不只花朵相形失色,就連他都不免自慚形穢,第一次如此自卑,就因為她的出現。

    梁舒撲上前迎視著他逃避的面容,「那你回答我,皆川櫻子與你是何關係?為什麼你們會在這同一幢木屋出現?」

    「你說什麼我不懂。」他二度要掠過她。

    「皆川櫻子,小原流門主之女,她是你的母親吧?二十多年前她曾經在這木屋入籍生活過。」

    這句話像顆原子彈,在皆川凜隱晦的心中轟炸出一個無底洞。

    他猝然揪扯住她的雙臂,兩人在屋中怒目相向。

    「是誰告訴你這種荒唐的推測?又是誰給你這種權力刺探別人的內心?」盛怒的氣息直撲向梁舒。

    凌厲凶狠的眼神,以及那夾帶龐大氣勢的火爆,都是她不曾在皆川凜身上見過的。這應該就是真相了,梁舒想。

    「這是真相,而我不過把真相在你面前重整。」她絲毫不畏懼他的怒氣。

    「梁舒,我鄭重警告你,如果你還想保有這美麗的頸項,還想呼吸每一口的空氣,你最好停止你無妥的猜測,停止——」皆川凜瀕臨失控的大喊。

    他驟然撇下她,被刨出的真相讓皆川凜像受傷而逃的殘兵敗將。

    人生中他最忌諱別人提起的就是他的身世,尤其是從這女孩口中說出,他覺得很慌亂。

    踢翻擺設,奔出屋子,皆川凜跳上了他的車,呼嘯揚長而去,一如他的心情,即時需要喘息。

    他的眼神中有著莫大痛苦,像浩瀚的海足以吞沒一個人,看著他的離去,梁舒竟心生不捨而落下淚來,直到臉上感覺到冰涼,她才發現自己的失控。

    抹去淚濕的痕跡,她走回長廊的盡頭,一個念頭在她心中醞釀著。

    取出她隨行的相機,就對著這屋子、那盆花,她利落的按下綿密的快門,將一切完全捕捉。

    ******

    逃離了北投的屋子後,皆川凜回到飯店睡了一頓,然後又在居酒屋泡了大半時光,當清酒的醇和已經平息不了他的煩躁,粟海雲為他送來了威士忌。

    「皆川,別喝太猛,這裡不是便利商店,老闆娘如果見你這樣,會罵人的。」不過栗海雲比較擔心道子罵她。

    「不會的,道子老怨我不嘗鮮,一點都不把她推陳出新的心意放在眼底,我這回改變了習慣,她只會高興的。」皆川凜兀自傻笑。

    「傻小子,別把我的酒給喝光了。」道子倚身靠近他。

    「不會的,我不會的。」皆川凜斟酒又是一杯。

    梁舒,多討厭的女人,她有他太多的線索了,存心來挑戰他的自制力,她實在太可惡了,她不懂他在黑崎家生存的痛苦,還蓄意的撩撥他的痛處。

    她太過任性妄為了,越不讓她身陷危險,她就越往死胡同裡闖,難道記者都是這麼率性而為的?

    母親,多麼遙不可及的夢想,有多少年他不曾親眼的喚她一聲,有多少年他不曾跪在她身邊看她在器皿前裁花佈置,有多少年他們沒有像母子一般的相處……

    這些梁舒都不知道,那她怎麼可以任意的刨開他的傷口,看著它在陽光下流出惡臭、化膿……

    一杯又一杯,這都是他的恨與怨。如果有魔法,他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

    和幾個熟客打過招呼,道子不放心的又回到矮吧前,「凜,你當這是白開水嗎?」

    「道子,身緣此處,只聞酒香,我只嗅得到酒的味道,怎還有白開水?」

    道於柳眉擰起,「唉,這小子吃錯什麼藥?還調侃我的話。」道子靠近牧野健問。

    牧野健搖搖頭,本能的,目光朝門口一瞥,梁舒的身影出現的正是時候。

    「喔喔,我想我知道為什麼了。」道子撩撩髮絲,散發著風情,當下明白了大半。

    梁舒淺笑,果不其然,居酒屋的矮吧前,皆川凜正失控的喝著酒,道子似乎勸說失敗,只好由著他去。

    「梁舒你來……」

    梁舒朝栗海雲做出噤聲的手勢,隨即在皆川凜身邊落了坐。

    「嘖嘖,這是酗酒嗎?怎麼,聞起來不像是清酒。」梁舒奪過他的酒杯嗅了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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