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董妮
他溫柔體貼,不僅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還苦心教導了她何謂真正的堅毅;因為有他,才有現在昂首於天地間的她。
他教會她懂情、知愛;他讓她重新嘗到了信任人的喜悅。好不容易她才下定決心要愛他的,他怎能在此刻離她而去?
命不長久的人應該是她!張鐵嘴說過他一生富貴無雙、福壽綿延的,為什麼他會落到如此下場?
「啊!」霍青蓮驀然想到於書令的無罪開釋,他是因為發箭誤傷方悠然才入獄的,如今卻被釋放出了天牢,這代表什麼?
方悠然裝瘋賣傻企圖辭官的把戲被拆穿了,皇上就是因為這樣才降了他的罪?
「天哪!」一股惡寒從心口竄到腳底──是她,全是她求他救於書令才會這樣的,他一定是為了讓皇上下旨開釋於書令,才會自露馬腳,惹惱皇上,被下獄論處。
不行!她得找皇上說清楚,他不是故意的,就算他有錯,但他為皇室立下恁多的汗馬功勞,功過相抵,他也罪不至死啊!
皇上若非要人填命來彰顯皇室威嚴的話,罪魁禍首是她,應該斬的人也是她才對!
陰鷙的夜總是容易造就出沉鬱的人,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連半絲月光、星光都不見的夜晚,再意氣風發的人都難免要被黑暗給捕獲。
「皇上。」高力士站在李隆基身後,已經很久不見這年輕皇帝的愁容了。在打倒武媚娘後,他一直氣勢勃發地帶領一干臣下重建大唐盛世,如今,天下太平,人人都誇他是自唐太宗以降,另一賢明聖君,他的確是,因此更加威武得不可一世;然而,所有的威風在今晨下令處斬方悠然後,全都消失無蹤,現下,他只是個鬱鬱寡歡的普通人。
「高力士,你跟在朕身邊多久了?」身穿龍袍的聖君近乎無措地開口。
高力士幾乎要為他的主子心疼。主子自幼天縱英才,行軍打仗時是吃過不少苦,但通常只要是他想得到的東西,憑他的能耐都有辦法得到,只有一樣例外,那便是方悠然。
「皇上,奴才跟著您已近二十載了。」
「你說朕是個什麼樣的人?」
「皇上仁德賢明。」
「但卻留不住一顆人心。」人人都想當皇帝,但真正登上了龍位才知道坐在那裡有多孤單、多寂寞。文武百官、千萬子民,人人看中的不是他李隆基這個人,他們期待的是他的權勢、賞賜;這世上若說有誰真心喜歡那單純的李隆基,怕只有方悠然一人了。
這曾經結義、後來恩斷義絕的小弟是他在這深廣如海的皇宮中,唯一的一盞明燈,他不奉承,也不阿諛,純然做著他自己,讓他是既欣賞,也佩服;喜歡方悠然,因為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才能享受到單純的快樂,來自心靈,而非外物。因此他費盡心思想將他留下,結果卻……唉!誰說做皇帝好?還不是一樣身不由己。
「皇上可是惦記著方悠然?」打小就跟著皇上,皇上的心事高力士豈能不清楚。
「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
身為臣下,如何能言君錯?高力土只得把頭低下。「皇上何妨再給方悠然一次機會?」
「高力士,君無戲言,朕豈能出爾反爾?」袍袖一揮,皇帝的臉上同時閃著恨意與憂愁。固執的方悠然;教人難捨的方悠然;可恨的方悠然;義薄雲天的方悠然……愁與恨、愛與怨,全都是為了他。
「身為一國之君是不能出爾反爾,可就能殘殺忠良嗎?」清冷的怒斥從天而降。
「大膽狂徒,竟敢夜探皇宮?」高力士急忙護在皇上身前。
皇上定眼細瞧這突然出現的女子。「是你,朕在方府見過你,你叫……」
「民女霍青蓮。」霍青蓮只把手一拱,當日敬他賢明,對他跪拜;如今他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已沒資格承受君主之儀。
「大膽,見到皇上竟不下跪?」高力士怒吼道。
「青蓮雙膝只跪明君。」她惡狠狠瞪著皇上。
「你……」高力士幾乎氣炸心肺,正想招來禁衛軍拿人。
「你先退下。」豈料皇上卻阻止了他。「朕記得你,那日就是你同方悠然一起愚弄了朕。」
「愚弄?」霍青蓮掩嘴吃吃笑了起來。「據聞皇上與方悠然相識十餘載了,原來是空穴來風,一對曾情同手足的義兄弟,怎會連對方是何性格都摸不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朕當然瞭解方卿生性灑脫、促狹、不愛受拘束……」話說到一半突然說不下去了,方悠然會搞出這些事理當在他的預料之內才對,又怎會飽受驚訝、大發雷霆呢?
「原來皇上很清楚嘛!想必是經歷過慘痛經驗才學到的教訓。」她冷笑,太瞭解那痞子整人是不會分對象的,他只知一味放任自己的心情行事,是個百分之百目中無人的狂徒。
「慘痛?」想起年少時代古靈精怪的方悠然,他的惡作劇豈止給人慘痛的經驗而已,他根本是無法無天到了極點!「你的形容詞太淺薄了,方卿自小到大惹下的禍事,可謂罄竹難書了。」
「我明白了,原來變的不是方悠然,而是皇上。當你還未登九五之尊時,你能忍受他的惡作劇,並當成一項娛樂看待;可身為一國之君時就不同了,皇帝是偉大的,只承受所有好的事情及讚美的言詞,不容許有人在你面前表達出真性情了。」她諷道。
一下子將皇上激得臉色乍青乍白,既惱這無狀女子的失禮,又發作不得,怕一怒便要落人口實。
「你好大膽,敢這樣跟朕說話!」
「民女不過實話實說,難道自稱聖君的皇上卻聽不得忠言?」
「哼!」皇上慍惱地抿緊了唇角。「你夜闖皇宮就是想來跟朕說這些話?」
「民女是來告訴皇上一項事實的。」除了一家滅絕的血仇外,她將自己如何要求方悠然救人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皇上,你若要人頂罪,應該找我才對,若不是因為我,方悠然不會欺君罔上。」
原來方悠然會無視自己給他的最後機會,執意上殿認罪以換得於書令安然無恙,全是為了這女子!皇上瞧著霍青蓮,不覺恨心暗起。沒有她,方悠然便不會如此違背自已,最終他會為他留下的是不?
「好啊!一命換一命,朕可以答應由你頂下方悠然的死罪,只要你即刻自盡。」
「皇上,萬萬不可啊!」高力士試著勸諫主子,於法無據的事,任意妄為是會損壞聖君威名的。
「皇上所言屬實?」她今夜擅闖皇宮本就是為方悠然求命而來,只要能救他,別說要她自裁了,要將她千刀萬剮,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君無戲言!」他才不信一名弱女子有膽量在他面前自裁。
「皇上……」高力土還想阻止。
豈知霍青蓮動作好快,彎腰抽出靴中的匕首,一刀便刺向胸膛——直到鮮血噴濺而出,皇上和高力士才乍然回神。
「她……」不信地看著眼前女子緩緩倒下,皇上一個箭步衝過去扶住霍青蓮。
鮮血染紅她全身,她用沾滿血的手揪著皇上的衣領。「君無……戲……言……」留下的不是遺言,是為著心愛的男人求來的一線生機。上天注定她命薄、一生多舛,她認了,但方悠然不該死,他是那樣好的人,應該福壽綿延、長命百歲的。
「快傳御醫!」皇上大吼一聲。太失策了,他應該想到會令方悠然動心的女子絕不平凡,沒有一點英豪與勇氣,方悠然是看不上眼的。
「奴才這就去。」高力士匆匆忙忙找御醫去了。
皇上立刻將霍青蓮抱回寢宮。沒半晌,御醫來了,為霍青蓮診察、療傷後,面色晦暗地退了出來。
「怎麼樣?有沒有救?」直到此時,深刻的後悔才緊揪住皇上的心。或許正如霍青蓮所言,當了幾年皇帝,他已學會了凡事以面子做優先,什麼情義恩惠全忘了,方悠然玩得再過分,也是他多次的救命恩人,什麼事不能講,非要斬了他不可?這件事他真的做錯了,但如今後悔來得及嗎?
「啟奏萬歲,傷患受傷過重,微臣已經盡力了,但結果如何,只有聽天由命了。」御醫低下頭,不敢說,霍青蓮那一刀雖沒刺中心臟,但失血過多,除非奇跡出現,否則她是死定了。
「盡全力救她,她要死了,朕就砍了你的頭給她陪葬!」皇上憤怒地嘶吼,藏在袖下的拳竟有些顫抖。上天難道不肯給他一個贖罪的機會嗎?
「臣遵旨!」御醫顫巍巍地退了下去。
皇上走向病榻,瞧著那嬌容雪白的女子,心下明白,她的情況是糟透了,也許她只是強撐著一口氣想見心上人一面,確認他的安全。
突然,皇上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來贖罪了。翻出封藏良久的寶劍,他卸下一身龍袍,換上黑色夜行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