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丹菁
「老闆?」
驀地,遠遠地便聽到綠繡有幾分圓潤的嗓音,不知怎地,他有股想要躲起來的衝動,存心要教她找不著他;然而她走得太快,教他一猶豫,便錯失了先機,還是讓她給逮個正著。
「老闆。」綠繡走到君還四跟前,見案桌前掉了塊鎮紙,連案桌上頭的帳本也散亂一桌。
又生氣了?怪了,雖然知道他是躁性子,比較容易動怒,可他的怒氣向來是來得快去得也快,而且要教他發火,總是有緣由的;可他現下卻無端端地拿鎮紙出氣,淺櫻還沒回來,不是淺櫻惹他生氣的,那麼……難道是她?
「你究竟是上哪兒去了?」原本是想要留幾分君子風度,不同她一般計較,可偏偏他藏不了心思,一旦心裡藏了話不說,肯定會憋死他自己。
所以,他寧可將炮火往外發洩,也不願藏在心底傷了自己。
「我上廠子了。」她撿起鎮紙,不解地望著他。
「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上廠子的?」
「早上,用過早膳之後。」她記得很清楚。
「那你知不知道現下是什麼時候了?」君還四指了指外頭,要她看清楚外頭的天色。
不早了,天都暗了,風也挺強勁的,吹起來也是挺刺骨的,她不是向來怕冷,怎麼這時候還在外頭溜躂?
「掌燈時分。」綠繡像個小媳婦般,小小聲地回答。
唉!她當初在這宅子裡住滿一年時,會答應他在後院蓋水榭供她休息,可不就是為了他這性子?
雖說,他覺得如此一來可避嫌,也是挺好的;然而,她倒認為他這刀子嘴的性子,真要改改才成,要不然再這樣下去的話,說不準哪日她吃不消,便又逃回水榭去了。
「你何時這般勤奮過了?」君還四悶著氣道。
真不是他要損她,而是她確實是難得勤奮,如今在廠子裡耗到這時候才回來,肯定是在水榭睡過頭了。
「老闆,你忘了昨天排了新結本嗎?」他都忘了自己是怎麼受傷的嗎?綠繡遲疑的略抬眼看著他。
「那又怎麼了?」
「我今天在廠子裡排色線,要把色線都弄好了,才能把工作丟給花娘。」橫豎他肯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倒不如先招供,省得他閒得又大發脾氣。
「既然如此,哪需要這麼久的時間?」織房裡的工作他又不是不懂,她現下這麼說,到底是打算怎麼脫罪?
「老闆,我總得要待在那兒檢查織出來的花紋吧?」綠繡不禁苦笑。
聞言,君還四不由得語塞地閉上嘴,羞赧得直想要掀開底下的毛氈,再順便挖個洞,把自個兒給埋進去。
他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
排了結本,又不代表織出來的紋路一定會和先前的繪圖一模一樣。不等著看結果,那麼她去排了色線,又有什麼意義?
再者,年關將近,好幾批綾錦和素羅都已經供不應求,織房早就已經忙得人仰馬四;再加上今兒個又弄了新花樣,肯定是將一干的織娘都給忙壞了,別說是織房忙,就連染坊和繡莊不也是一般?
而且,織造也忙著制皮裘和錦靴……
整個廠子一旦入冬,就彷彿成了戰場。她儘管懶散,卻向來將廠子打理得不用他煩心。
君還四僵若硬石般的坐在案前,黑眸卸下凶狠戾光,想了又想,反覆地自省之後,臉上才顯露出赧然、愧疚的表情。
「老闆,若要算帳本的話,我來幫你吧。」綠繡不以為意地勾著笑,走到他身旁,動手整理散亂的帳本。
「你又看得懂帳本了?」啐!他明明不是要這樣說的,怎麼一開口就……
真是受不住自個兒的這一張嘴,明明就不是這個意思,怎麼話一出口便是這般不中聽?
「你可以教我啊!」仿若早習慣了君還四這張刀子嘴,綠繡毫不在意地掀開帳本,拿起筆沾了沾墨水,就等著他的吩咐。「再不然,你直接用念的,我寫。」
橫豎不過就是一隻代勞的手,不是嗎?
君還四有些氣惱地垂下眼。「你吃了嗎?」
「還沒。」綠繡不解地望著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個兒瘦成什麼鬼樣子了?你不多吃些,教自個兒長胖些,外頭的人還以為我虐待你,你知曉嗎?」話一出口,他再次惱得極想要痛扁自己幾拳。
這一張嘴……明明就是不想這麼說的啊,怎麼會……
「哦!」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咱們先用膳,等用過膳之後,再到書房把帳本寫清楚。」
他的意思是要告訴她,他為了等她這一隻手,所以至今都尚未用膳,是不?
君還四見她誤解了自個兒的意思,不禁氣結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算了,累人啊,他懶得解釋了。
反正她不氣不惱,他又何必在意?
可,怎麼反倒是他在意極了?總覺得自個兒像是虧待她了……啐,虧待了什麼?這三年來不就這麼相安無事的過了嗎?哪裡虧待來著?
第四章
「老闆,你真要一道去?」
一大早,蒙上薄霧的蘇州城不斷地飄著細雨,帶著刺骨的風,吹走了一早就該開門做生意的店家。
綠繡全副武裝,頭戴胡帽、頸繫帔子、身穿狐裘大祆、腳套裹毛統靴,手上還抓了把傘,站在宅子大門前,有些猶豫地睇著僅著簡單衣袍的君還四。越是瞧著他,她便覺得又冷了幾分。
這麼凍的天候,他竟然穿得這般單薄。
「你不是說要到織造那邊找適合的皮裘?」君還四微蹙起眉盯著她。
「老闆不放心我挑選?」還真不是她要自誇,皮裘才是她最在行的,只因為她怕冷、遂她知曉各種皮草的特質。
「身為老闆,我不能親自坐鎮嗎?」話一出口,他眉頭蹙得更緊了。怎麼一句「他想要一道去」,他都不能好好的說?他當然是相信她的才能,只不過他有些話想要同她說罷了,讓他跟著又如何?
「當然可以。」自然可以,只是……罷了,他是老闆,他怎麼說便怎麼著。
君還四無奈地打起油傘,率先往外走去,綠繡緊跟在後。一路上,兩人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往前走,走向城邊門上的橋墩。
他走著走著,腦袋還想著昨兒個晚上的事。
他得同她道歉才成,雖說他是老闆、主子,但也不能隨便冤枉人。欠她的道歉,他用吐的也要吐還給她才成。
不過,話說回來,他原本昨兒個便打算要同她說清楚的,可誰知道卻被她打了岔,害他忘了要說什麼,結果就這樣拖了一夜,教他就連睡夢中都惦記著這件事,使得他渾身不對勁。
可誰知道昨兒個沒說出口的道歉,今兒個要教他對綠繡說出來,還真是有些為難啊!
該怎麼啟齒呢?
呃……如何說得悠然自得、不著痕跡?
若無其事地貼近她,輕描淡寫地帶過?可是若是他沒說清楚,到時候她也沒聽懂,那他豈不是白說了?
再者,她是不是夠瞭解他?倘若到時候她曲解他的意思,那不如什麼都別開口,就當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不就得了?自己何必為了昨兒個晚上的事而想破頭,這真是太不像他了。
可是,要他犯了錯又不認錯,他真是有些瞧不起自個兒。
還是說出來比較好,要不就這樣悶在心底,對他而言,不但是種煎熬,還是相當難受的折磨。彷彿他是個昏庸的暴君,居然不分青紅皂白便罵了她一頓,怎麼說都是他的不對,道歉也是毋庸置疑的。
還是說了吧,把話說白,不就什麼事都沒了?何必在這兒想什麼該不該的,直接開門見山地說,管她到底會怎麼想的。
打定主意後,君還四隨即停下腳步,輕咳了兩聲,用著連他都不敢相信的輕柔嗓音道:「綠繡,咳咳……昨兒個的事真的很抱歉,那時我一時氣壞了,忘了你到廠子排線是需要一點時間的,結果我不但沒讚賞你,反倒還罵了你一頓,我……」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說得太過輕柔,害得他有些口乾舌燥,總覺得說起話來,喉頭乾澀得緊,不夠順暢。
罷了,橫豎重點已經說了,就看她怎麼回了。
只是,她怎麼吭都不吭一聲?是教他給嚇著了嗎?可就算是嚇著了也要吭一聲嘛,不要教他覺得自個兒像是在演獨腳戲。
半晌,身旁依舊沒有半點聲響,君還四不禁蹙起了眉,幾乎是惱羞成怒地道:「我知道是我不對在先,可道歉也說了,若你對我還有什麼不快,你大可以直說,不需要同我拐彎抹角!」
好歹他也是她的老闆,願意低聲下氣道歉已屬難能可貴,她還想怎麼著?難道她真的恃寵而驕了不成?
他微惱地皺著眉,感覺身旁一點氣息都沒有,好像他是對著空氣在鬼叫般。
「綠繡!」混帳,還是吭都不吭一聲?
看在他是老闆的份上,即使她再不滿,也要先回他一聲;儘管胡亂回上一句也成,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