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杜默雨
「那是軟針,不會斷掉的。」他輕笑著,又捏了怪她的掌心。「才剛手術完,還是這麼聒噪。」
「不說話怎麼行?好不容易夢到你,醒來就沒機會罵你了……嗚,臭葉海旭,你走就走了,幹嘛還留一首歌給我聽,你分明是折磨我。看到我的辭職信了嗎?我再持下去,一定會傷心吐血而亡……嗚……」眼淚又潸然而下。
「我看到了,我找不到妳,嚇得半死。唉,別哭了。」他再度為她拭淚。
「你去找老婆破鏡重圓,我不會哭的,你過的好,我也要堅強活下去,對!用力活,努力活,所以我找醫生檢查,要把經痛治好……嗚,好難受喔……」
「我去叫護土。」
「葉海旭,不要離開我,不要……」她好想念他的懷抱和擁吻,更想在此刻緊握他的手,在夢中親密相依。
「我在這裡。」他俯身看她,凝視她迷濛的淚眼。
她也凝望他,指頭在他手掌樞著,共同的美好回憶又浮現出來,自然而然地,她哼出熟悉的曲調。
「芒草香,芒草長,秋神悄悄過你身旁……」
「還是唱得一樣難聽。」
「嗚……」在夢中也要挖苦她﹖
「憶鈴,我愛妳。」
「唔?」先是幻覺?再來是幻聽﹖﹗
「我愛妳,海旭愛憶鈴。」
「呵?」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眼眸則變成大海,她跌了進去,感覺他輕輕吻上她的唇辦……老天,只那麼柔柔一碰,她就溺斃了。
他們的手仍然緊握著,她嘴唇微微嘟起,不太確定地再親一次。
果然又是醉人的輕吻,雖然只是在她唇上一印,卻足以令她回味無窮。
她閉上眼,仔細消化這分甜蜜滋味,再睜開眼,人還在。嗯,麻醉藥太厲害了,她精神錯亂得有夠嚴重。
「你怎麼還沒消失?」
「睡美人,該醒了。」
他的臉好近,嘴裡的熱氣也呼在她臉上。四目相對,他在笑,眼神好溫柔,他從來沒這樣子看她,不,他有的,就在他們熱吻的時候……
「嚇!」她慌忙鬆開他的手,左手一拉,掀起被單,把自己蒙頭蓋住。
阿彌陀佛、上帝主耶穌、土地公土地婆,你們保佑我吧,剛剛一切都是幻象,不然就把我變成一隻鴕鳥,永永遠遠把頭理在沙裡吧。
「阿鈴,悶死人啦!」被單被掀開,伍媽媽站在床畔,在床頭櫃放下幾個塑料袋,憲憲率率地打了開來,傳出香味。
伍憶鈴確定向日己醒過來了,心臟還在坪坪跳,喉頭十分乾澀。
「阿母啊,嚇死我了。我作了一個惡夢,講好多話,口好渴。」
「妳啊,就是愛講話,也沒看過病人像妳嘰哩咕嚕的,麻藥還沒退完就開始講話,講什麼見笑的話都不知道。好啦,來喝水。」
伍媽媽拿著一個紙杯,插了一根吸管,方便讓平躺的她喝水。
喝了幾口,解除乾渴,伍憶鈴望著病床旁邊的簾幕,看不見外頭的天色。「幾點了﹖我睡多久了?」
「七點多嘍!肚子餓不餓?妳今天只能吃流質的食物,阿母喂妳喝鮮魚湯。啊,嘴巴張開。」伍媽媽目起了一匙魚湯。
一口喝下,伍憶鈴覺得心頭很暖,眼睛濕濕的。「阿母,我不是小孩子,我坐起來自己喝。」
「妳打點滴不方便,阿母喂妳啦。嘿嘿,等偶老了,要阿鈴喂偶呢。」
「嘻嘻,我還要幫阿母包尿布。」
「死囝仔,好像阿母已經老扣扣了。」伍媽媽笑出了魚尾紋,把湯吹一吹。「來,趕快喝,阿母要打電話給妳爸報平安。」
「阿母,妳手機給我……唔,骨頭好酸,我還是坐起來吧。」
「這樣喔,那床頭弄高一點好了。咦,這個不是電動床?阿旭啊,請你幫幫忙。」伍媽媽向著床尾的簾幕喊著。
阿旭﹖﹗伍憶鈴吃驚地看著簾幕掀開,走進玉樹臨風的葉海旭。
她第一個反射動作,就是拉起被單蓋住自己的臉。
「憶鈴,這樣的高度可以嗎﹗」葉海旭搖了床尾的鐵桿。
她躲在被單裡,感覺自己稍微坐了起來。
「就這個高度,暫時不能搖太高,慢慢來,不然妳會頭暈。」
「唔!」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幻覺,是幻覺!
「阿旭,你這麼快就吃完便當了?」伍媽媽笑瞇瞇地放下鮮魚湯,掏出手機,拿起一個便當盒。「偶去外面打電話,阿鈴她爸一天沒聽到偶的聲音就睡不著。早知道你會回來,偶就不來了,害偶和她爸兩地相思,在醫院又不敢隨便開手機講電話。你們慢慢聊,偶也要去慢慢聊了……哎喲,八點檔快演了,偶要趕快去交誼廳搶電視。」
「阿母啊!妳不能拋棄我啊!」伍憶鈴慌忙掀開被單。
「憶鈴。」葉海旭握住她的手。「妳媽媽還沒吃飯,她在手術室外面坐了一下午,非常辛苦,妳讓她去休息、講電話、看電視。我在這裡陪妳。」
挽不回愛看電視的阿母了。伍憶鈴心慌意亂,又把自己蒙住。
「憶鈴,還可以呼吸嗎?」
「不能。」
「要不要人工呼吸?」
「不要!」
「這鮮魚湯很香,我吃便當沒有湯喝,口有點幹,妳不喝,我就喝了。這好像是虱目魚肚?肉滿嫩的……」
「喂!」伍憶鈴扔開被單,氣呼呼地說:「我二十四小時沒吃飯,餓得快不成人形了,你不能搶我的晚餐啦。」
「吃!」」匙魚湯送到她嘴邊。
「咕!」食物上門,當然咕嚕吞下了。
一口接一口,葉海旭不再說話,慢慢將他的心意餵給她吃。
伍憶鈴垂下睫毛,不敢看他,也是一口又一口地喝下魚湯。
病房中有其它人走動,也有細微的談話聲,他們署身於簾幕圍攏的小天地裡,自成一局,氣氛十分微妙,似濃烈,又似陌生。
「喝完了,這邊有幾塊魚肉,我就幫妳吃了。」葉海旭笑著用她吃過的湯匙挖起魚肉,毫不在意地吃著。
伍憶鈴哀怨地看他吃東西。「誰叫你來這裡影響病人的情緒?」
「妳任意曠職,我回來看不到妳,也找不到自強,我還以為公司倒閉了,是妳嚴重打擊老闆的土氣。」
「我沒有曠職!我雖然不想待了,但還是有責任感的,我只是今天請假,自強都准假了,明後天是週末,禮拜一我會回去上班。」
「妳要了自強的命,妳竟然叫他處理帳務和報關的事,他會起消!」
「我事情都安排妥當了,他只要出去跑一跑就好,怎麼知道你會回來突擊檢查?你不是在美國玩得很愉快嗎?樂不思蜀嗎?你哪天回來,哪天就是我辭職的日子……」伍憶鈴說著,不覺有些哽咽。
「辭呈我撕掉了,妳不可以走。」葉海旭放下碗,雙掌包住她的手心。
那堅定的掌握讓她心顫,想抽手又抽不出來,她慌慌張張抬起眼,看到了他一望無涯的深海眸子。
她很快地低下頭。「撕掉就撕掉,反正我業務交代清楚,自己算好薪水,印章蓋了,轉好帳,就揮揮衣袖,不帶走你這邊的一片烏雲了。」
葉海旭的手掌握得更緊了。「妳如果敢擅自蓋章轉帳,我就去警察局報案,說妳偷拿印章,侵吞公款,卷款私逃,要警察緝拿妳到案。」
她睜大了眼。「你你你……你好毒!」
「這招是跟妳學的。」他笑得爽朗。「妳不是最愛抗議告狀嗎?我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都跟妳學壞了。」
「那我去告你威脅恐嚇、限制人身自由……」
她愈來愈不能承受他手掌的熱度,溫柔的摩掌令她變得癡呆,話到嘴邊又忘了,腦海裡盤旋的是方纔的「夢境」,有她的告白,也有他的告白,是真的嗎?萬一是作夢呢?她猛然搖頭,聲音嘶啞了:
「葉海旭,我不跟你鬥了,你放了我吧,你……你還有張夢如……」
「她結婚了,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叫蜜蜜。」
「她結婚了﹖」伍憶鈴有短暫的迷惘,忽然頓悟了。「我只是後補的?」
「妳是榜首,正取第一名。」
「走開!」她受不了他的胡言亂語了,右手甩開,不想維持躺著和他說話的姿勢,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不料才起身,一陣強烈暈眩襲來,搖得她滿天星星,差點跌下床去。
葉海旭扶住她的身子,急道﹕「妳不要激動,慢慢坐起來呀。」
「嗚,頭好暈……」
「靠著我,休息一下。」他站在床邊,摟著她的肩膀,讓她全身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伍憶鈴昏沉沉地攤在他懷裡,混沌中,她聽到了他的心跳,「咚!咚!咚!」,規律,篤實,沉穩,那是她未曾細聽過的聲音。
她一向坐在機車後座,只看到他的背面,從來不像此刻,她扎扎實實地面對他,深入他心魂的源頭。
他是她的嗎?她不敢亂動打點滴的右手,伸出了左手,想要抓住什麼,他的手立刻迎上,用力握緊。
牽手。
心情如機車穿越銀河,芒草花飛上藍天,海豚在大海裡飛躍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