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杜默雨
「吃下。」
「正露丸喔?姑且吃之吧。」她聞出味道,拿過他手上的杯子,吞服下去,抹抹嘴,眼睛瞇瞇的,聲音黏黏的,一副快要不支倒地的模樣。「也沒什麼效果啦,我所有的藥已經吃到無效了。謝謝你了,打擾你的睡眠,我要睡了,出去時請順手關上大門,不送啦!」
她擺了擺手,算是送客,再從箱子摸出一個熱敷墊,插上插頭,挪好竹蓆上的大枕頭,把熱敷墊按上她的肚子,再緩緩地坐到「床鋪」,準備躺下。
「啊?你還在這裡?」她赫然與葉海旭四目對視。
「妳情況這麼糟,要不要看醫生?」他蹲在她身邊,摸摸她的額頭。
「沒關係啦,每個月都這樣。」
「走,去急診。」
「不用了,睡一覺就好。」她說著就倒下去,閉著眼睛說:「幫我關燈喔。」
葉海旭低頭看她,她仍是慘白著一張臉,一副咬牙忍耐的痛苦模樣,一雙手始終按在腹部,幾絲瀏海濕黏在額頭上,薄薄的休閒服也有汗水的印漬。
「當真沒事?」
「沒事,你走開啦!」
房間門窗大開,卻是無風,只有電風扇吹出鬱熱的氣息。葉海旭扯扯領口,他也流汗了,在這麼悶熱的房間裡,正常人或許可以勉強入睡,可是她這副快死了的模樣,又抱著一張熱呼呼的熱敷墊,怎能好好休息呢?
「走!去我那邊睡。」他抓起她的手。
「我才不跟你睡!」她雙目圓睜,頓時清醒,嚇得摔開他的手。
「喂,誰跟妳睡了?」他吼道:「我那邊的房間有冷氣,比較好睡。」
「有冷氣?」她爬了起來,長長的睫毛眨著眨著,皮皮地勾起一朵無力的微笑說﹕「葉先生,是你邀請我的喔,你不能加收房租,也不能管我冷氣吹幾度。還有,你要幫我留一盞燈,我半夜會上廁所……」
「還不走?」葉海旭受夠她特有的囉嗦,她總是會惹他生氣。「都一點多了,妳再不睡,明天上班遲到,我扣妳薪水!」
「好,我趕快去睡。」
伍憶鈴飛快跳起,收拾細軟到包包裡,捲起涼被枕頭,拔下熱敷墊插頭,全副武裝準備出發。
「妳在大搬家?」剛剛還病得要死,現在動作挺快的。
「要睡自己的被窩才習慣嘛。走啦,我好睏,你也要趕快睡,不然你明天上班遲到,我也叫秀樺扣你薪水。」
夠了!葉海旭逕自走出門,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她明明一再地麻煩自己,攪擾得生活不得安寧,他幹嘛還充好人,一再幫忙到底呢﹖
進到自己屋內,回頭看她鎖好鐵門,他讓她踏進自己的私人領域裡。
「有煙味!」她一腳倒彈出來,轉身就要離去,嘴裡碎碎念著。「我以為你不抽煙的,原來你在家裡拚命抽,好討厭,你自己想死,也不要找我一起死,我拒抽二手煙,抗議空氣污染……」
在她嘰哩咕嚕念個不停時,葉海旭已經繃著臉,打開所有的門窗,按下電風扇的超強風力,吹走沉悶在冷氣室裡的煙味。
「妳睡這間房,這裡沒煙味。」他抱走她的鋪蓋,打開主臥室的房門,一古腦兒丟了進去,再幫她激活冷氣機的開關,調好溫度。
她好奇地東張西望。「哇,這間房間好有格調,裝演過的耶!咦,你不是主人嗎?怎麼不睡這一間?你看看,床上都沒床單,還好我自己帶過來了。」
葉海旭看了一眼雙人床,不發一語轉身離開,按下喇叭鎖,順便幫她關起房門。
「晚安呵——」伍憶鈴愣愣地瞧著房門。
她又招惹他了,唉!男人生起氣來都是這樣嗎?
曾經,有一個男人也這樣走出她的房間、從她的生命徹徹底底地剝離。
想到絕情離去的施彥文,她心頭驀地一陣絞痛。她已經刻意忘掉他了,怎麼還會想起他那不屑的、輕蔑的神情?
她是性冷感又怎樣?她每次生理期都會痛,偏偏他連生理期也想要,她拒絕,他就不高興;加上他平常進入時也會痛,搞得每回在一起時就是不愉快。
她一直以為,只要感情堅固,這些外在困難都可以慢慢克服的;誰知道她錯了,施彥文的愛情是建立在肉體之上,情慾不滿足,一切免談。
她用力搖搖頭。忘了,忘了,氣那個臭男人只會害自己更痛而已。
不過,現在不太痛了。她揉揉下腹,止痛藥發揮功效,安撫了她的劇痛;而冷氣溫度適中,也沉澱了她燥熱苦悶的心情。
拿起熱敷墊的插頭,她彎下身尋找插座。這塊墊子是她的護身法寶,敷在小腹處可以舒緩抽痛,她就能酣然入睡了。
「插座呢?插座,你在哪裡啊?哈,在這裡,被擋住了。」
伍憶鈴娜開靠在牆壁的畫框,抬起頭一看,果然有一個釘子。
「被地震震下來了?怎麼面壁思過呢﹖幫姓葉的掛上去吧。」
她費力地轉過畫框,舉了起來,一幅巨大的三十寸結婚照赫然出現眼前。
新娘年輕美麗,神情甜美,眉毛細細的,嘴巴小小的,洋溢著幸福的微笑;新郎也很年輕,穿著筆挺帥氣的白西裝,緊緊握住新娘的小手,笑容俊朗明亮,好像是電視上那些迷死人的偶像帥哥喔。
「真像是姓葉的,沒聽說他有弟弟呀……」
伍憶鈴突然睜大眼睛,照片中的新郎頭髮微卷,正是葉海旭那頭別人燙不來的自然卷髮型。
再盯住新郎的五官,對!就是這對眼睛!這只鼻子!這張嘴巴!只是影中人帶點青澀稚氣,活脫脫是個大男孩,而現在的他,倒是一個大男人了。
葉海旭已婚﹖﹗
「咚!咚!」有人重重敲打房門,她趕忙放下結婚照,打開了門。
「我忘了一件東西。」葉海旭眼睛轉向擺放結婚照的牆壁,一看到一對笑容燦爛的新人,他頓時變了臉色。
「我……我在找插座,我沒有……」伍憶鈴結結巴巴地解釋。
「就知道妳閒不下來。」葉海旭口氣很差,大步向前,拿起相框就走。
「碰!」房門再度關上,隔絕了她與他,無從溝通。
她鐵定得罪他了!伍憶鈴抓過熱敷墊,楞楞地躺到大床,心臟不安地怦怦亂跳,盯住衣櫥上一個褪成白色的囍字。
到底怎麼回事呢?
門外的葉海旭心煩意亂,將婚紗照擺進另一間房間,拿起香煙和打火機,踱到陽台上。
夜已深,對面公寓一片漆黑,大家早已墜入夢鄉,拋開了人間的煩惱。
點燃香煙,猛抽一口,突然想到那張痛得臉色慘白、可憐兮兮的臉孔,他用力呼出燥熱的煙霧,再死命地按熄香煙。
燠熱的夏夜裡,終於吹過一絲涼風,他靜靜地靠在陽台上,享受那股清涼,仰頭深吸一口新鮮空氣,竟然意外地看見一輪明月。
月光鑲在都市大樓之上,緩和了水泥冰冷僵硬的線條,而隨著月光的流動與撫觸,他緊握的拳頭也放鬆了。
「老闆,我要四碗冰豆花……加什麼喔?全部加薏仁啦!」
伍憶鈴跑了一趟銀行回來,順路買點心,再到隔壁灘買烤香腸。
度過痛苦的生理期之後,她又變成一尾活龍。她繼續忙著工讀生的工作,和環島旅行回來的郝自強打屁,也和黃秀樺聊八卦,但一碰到葉海旭,她就會適時地「迴避」。
問起婚紗照的事,黃秀樺只告訴她,葉海旭已經離婚了。
她並不想知道他離婚的原因,既然他不愛她聊他的八卦,她也懂得尊重他的想法。況且這年頭,感情的事情千變萬化,那都是各人最幽微的心事,就如同她無法告訴別人,男朋友是因為她性冷感而離開她。
「阿福,給你吃。」她咬了一口香腸,再把另外一截丟到地上。
阿福停止追她,趕去追那一段香噴噴的小香腸。
葉海旭和這只吉娃娃一樣,一開始很凶,相處久了,才知道是虛張聲勢。即使他一直沒有好臉色,她卻知道他人是不錯的。
在他家睡了一晚,隔天他就去買冷氣,找人來安裝燈具,還給她五萬塊,叫她自己去買傢俱和熱水瓶。唉!這樣的房東哪能不賠本啊?
為了答謝他的照顧,她每天為他買點心,連帶其它兩個同事也沾了光,而他拿了點心,從來不說謝謝,但她倒垃圾時,看到空空的杯碗,她會浮起滿意的微笑,明白他已接受她的心意。
「秀樺,我買豆花回來……」
踏進門,才嚷了一句,黃秀樺忙用食指比在唇畔,示意她不要出聲,又指了指坐在她位子講電話的葉海旭。
「喔。」她拿出豆花。在這個小公司,走到哪,電話接到哪是常有的事。他佔住她的位子,她也只好暫時罰站了。
「嗯。」葉海旭響應著電話,抬眼望向伍憶鈴。
伍憶鈴被他瞧得發毛,那眼神很幽深,說不出是生氣,還是愉快,所有的情緒都蘊含在眼中,卻又不輕易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