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杜默雨
車伕搖搖頭,不理會蝶影。
「有這個去不去?」蝶影拿出一隻金鐲子,暗夜中金光燦爛。
車伕睜大了眼,接過金鐲子,放到牙裡咬了幾下,隨即綻開一個憨厚的笑容:「姑娘去哪兒?」
「水月寺,聽過嗎?」
「嘎?」
「水月寺!」蝶影考慮是不是要拿回金鐲子。
「喔!知道了!姑娘請上車。」車伕把手鐲收進懷裡,笑呵呵地重新套車。
黑夜裡,一匹老騾子拖著小車,走進無邊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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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影早已汗流浹背,她再也不顧禮教,捲起了袖子,露出白藕般的手臂,又撩起了裙襬,大步地走在寺裡的迴廊。幾個年輕和尚見到了,不敢直視蝶影那秀麗的臉龐,趕緊撇開目光,低聲唱個阿彌陀佛,隨即快步離開了。
蝶影來到寺門外,回頭一看,大大的「隨願寺」三宇高掛在上頭,她懊惱地自語道:「果然是隨願寺!那個笨車伕,明明跟他說要到水月寺,竟然給我送到這個鄉下地方來了!」
水月寺在武昌府東十里,而隨願寺,據知客憎的說法在武昌府西六十里,難怪她心中納悶,為什麼走了又走,從黑夜走到白天,又走到了傍晚,就是走不到娘親所在的水月寺?
她本想到水月寺請娘親回來阻止爹的計畫,如今到了這個陌生荒涼的山林古剎,她又打發車伕回去了,這可怎麼辦呢?
隨願寺外有一條小河,夕陽餘暉灑下了點點金光,蝶影看到幾個男人正劃著一艘小船準備離開。
「大叔、大叔,你們去武昌嗎?」蝶影追上前去。
四個男人橫眉豎目,體格粗壯,其中年紀最大的張三道:「我們不載客。」
蝶影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男人,爹爹身邊那幾個保鏢就比他們凶上好幾倍,她毫不畏懼地走向前,摸出一條金項鏈:「拜託你們嘛!這個夠不夠?」
四個男人眼睛一亮,彷彿看到稀世珍寶,各自摟了肩膀低聲商議:「哇!那鏈子至少有五兩銀子吧!」
「你看那珠花,還有那串亮晶晶的玉珮!」
「哈哈!今晚不用開工了,現成的肥肉送上門來了。」
「我看衣裳質料挺好的,她一定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姐。」
「怎麼樣?咱們載她一程,然後綁了她,再跟她家裡要一百兩銀子。」
四個人決議完畢,張三向著焦急的蝶影道:「好吧!我們也不休息了,就載姑娘到武昌城。」
「哇!快點走吧!」蝶影遞出金項鏈,一腳跨進了賊船。
日落西山,河上起了風,東邊的弦月孤伶伶地高掛著,岸邊草叢青蛙咕嚕亂叫,蝶影的肚子也跟著咕嚕一聲。
四個男人拚命划動木漿,蝶影回頭一看,早已看不見隨願寺,再望向漆黑的兩岸,根本渺無人煙,蝶影肚子餓得咕咕叫,不禁後悔沒吃個齋飯再走。
「大叔,我肚子餓了,你們有乾糧嗎?」
蝶影坐在小船中間,四個大塊頭男人分坐前後,各自使了眼色,坐在後頭的趙五從包袱拿出一個圓圓的東西。「這個給你吃。」
「這是什麼啊?硬邦邦的!」蝶影用手指敲敲,又拿來在船舷邊扣了幾下。
「這是爺兒們吃的饅頭,已經放好幾天,當然硬了。」
蝶影使勁力氣仍扳不開硬饅頭,敲敲打打也不見碎裂,只好擲回給趙五:「有沒有別的東西嘛!好硬,我咬不動。」
趙五沒提防小姑娘會將硬饅頭扔了回來,猛然一個硬塊砸向面門,登時鼻血噴流,嗚呼慘叫一聲。
「哎呀!我打中你了。」蝶影嚇了一跳,拿出手絹想要幫趙五擦拭,不料她一轉身,重心不穩,整只小手又往趙五臉上壓去。
「嗚哇!我死了啦!」趙五被手絹蒙住口鼻,大吼大叫地。
蝶影趕緊坐直身子。「一倜硬饅頭會打死人嗎?」
坐在最後頭的張三踢踢趙五的屁股:「別嚇小姑娘了,把鼻血擦擦。錢七,你不是煮了下酒菜嗎?拿出來吧!不要讓姑娘當『餓死鬼』。」
錢七不甘願地從籃子拿出幾碟小菜,喃喃地道:「我辛辛苦苦鹵的豆乾肉片,本來要犒賞自己,如今竟然讓娘兒們吃了……」
「大叔,你們都還沒吃飯嗎?」
錢七嚥下口水:「為了努力賺錢,我們得先勒緊褲帶。」
「這……真是抱歉,我再給你們添點船費好了。」蝶影又從懷裡摸索出一錠漂亮結實的元寶。
這個姑娘口袋還有什麼東西呵?四個專幹無本錢生意的水賊滴溜溜轉著賊眼,考慮是否提高勒贖的金額。
蝶影又道:「回到城裡,你們可以到醉仙摟飽餐一頓了。大叔,你們說,走水路是不是比較快?大叔?大叔?」
四個人從坐擁金山銀山的美夢醒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那些閃閃發光的金銀財寶都不見了。
張三懊喪地道:「是啦!走水路比較快啦!」天知道他走的是哪條無名的小河?反正先找個山洞或破廟把小姑娘綁起來就是了。
「快劃呵!風越來越大,恐怕快下雨了。」李四吆喝著。
蝶影抬頭一看,果然烏雲掩至,上弦月和星星都不見了,涼風一陣陣吹來,很難想像白天還熱得頭昏腦脹哩!
不過,小船隨風搖晃了起來,倒是清涼愜意。藉著水面反射的微光,蝶影看到四個大叔賣力划槳,額頭汗水直流,心想他們為了送她回家,這麼拚命工作賺錢,真是可欽可佩啊!
「大叔,你們為了賺錢,都是這麼辛苦嗎?」蝶影夾起一塊肉片吃著。
「就是啊!」錢七看她吃的自在,沒好氣地道,「我上有八十歲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日小兒,不辛苦怎麼行?」
「真的好辛苦,家裡沒有田嗎?」
「怎麼有田?我們是窮苦人家出身的,沒日沒夜辛苦耕種,有收成也就罷了,沒收成還要繳地租田賦,都被逼得當賊嘍!」錢七倒是說實話。
「那麼大叔你是離家討生活了?」
錢七想起了老家倚門而望的妻兒,他們是否知道他在外頭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又想到生來體弱多病的大兒子,不覺歎了一口氣。
李四幫他回答:「我們都是離家討生活的,姑娘可體諒我們的難處啊!」
蝶影看他們四人衣衫襤褸,臉上佈滿風霜,想到他們為了送她回家,正處於挨餓狀態,於是夾起一大塊肉片,伸到錢七嘴邊:「大叔,你肚子餓了,你划船,我餵你吃吧!」
已經很久沒有人對他這麼好了!錢七憶及臨行前妻子的殷殷叮嚀,加上肚餓難受,竟然嗚咽地哭了起來。「嗚!我也不想做賊,是情勢逼迫不得不如此啊!小虎啊!你沒有做賊的爹爹呵……」
張三趕緊道:「錢七每回想家就胡言亂語,請姑娘莫見怪。」
後頭的趙五摀著被捶痛的鼻樑,想到幾年來的顛沛流離,也跟著怨道:「為什麼我做事總要撞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存了一點做生意的小本錢,到城裡卻被騙光,去做零工又被誑了工錢,想要打劫還被饅頭砸……」
「喂!你們別說了!」張三制止道。
李四說話了,他仰望夜空:「你們有我可憐嗎?十年前,鎮上員外強暴我未婚妻不成,失手勒死她,卻又誣指我是兇手,我被屈打成招,本來要被處斬了,天可憐見,讓我逃出黑獄,從此有家歸不得,甚至也不敢到未婚妻的墳上香……」
聽到三位大叔帶著哭調訴說悲慘身世,蝶影不覺心頭酸楚,她自幼錦衣玉食,不愁吃穿,有大院子可玩,有珠寶翠玉可戴。可是外頭的小老百姓,竟過著這麼淒苦的生活,她不覺流下了眼淚……
「哇!你們好可憐啊!」蝶影放聲大哭,她真的很難過,戲台上的戲子也沒三位大叔演得逼真,他們真的好命苦!
四個大男人全楞住了,他們說自己的身世,這個女娃娃哭個什麼勁兒?
蝶影推回小菜:「我不吃晚飯了,你們留著自己吃。」她又解下腰間繫著的玉珮,塞給了錢七:「這個給你的小虎,換了錢讓他上學堂,念點書才有出息。」
錢七張大口,一時不敢握住那塊溫潤的玉珮,他搶劫慣了,還真不習慣接受人家主動奉上的東西。
蝶影雙手仍忙著拔去頭上的珠花:「這上頭有兩顆珍珠,應該還算值錢吧!喏!這個給你醫鼻子,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砸你的。」
趙五手裡捏著她為他拭血的手絹,一手又接過珠花,頓覺兩手沉重無比。
「還有,這個大叔你不要傷心,人死了不能復生,你要好好活下去,幫你未婚妻報仇。」蝶影從懷中摸出最後一對玉鐲子:「這是上等的和闐玉,足夠讓你請個好訟師,為自己伸冤。」
李四呆了,十年來,就算這幾個患難兄弟也不能如此安慰他。
每個人都停下划槳,小船在漆黑的水面上隨風飄蕩,像是各人飄泊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