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杜默雨
「大人,這個砂鍋菜飯好吃嗎?我做的很簡單,只有火腿和青菜……」
「好吃,很好吃。」陳敖捧著小砂鍋,一口接一日,幾乎快要鍋底朝天了。
米軟軟綻出欣喜的微笑,又道:「我這飯本來只是預備著的,本想大人不吃,我就帶回去了。」
「別!」陳敖望著擺在船板上的點心小食,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是米姑娘準備的餐點,我全都吃得下。」
「大人可別吃得太撐,會傷胃的。」
「不撐,不撐,嗯,我還可以再吃一碗。」陳敖用湯匙刮起鍋底的剩飯粒,滿嘴是飯地咕噥著。
「瞧大人臉兒沾上飯粒了。」米軟軟看了好笑,自然而然拿了巾子,往他臉上拭去。
一擦上去,她才驚覺這是一個男子的大臉,不是像心心那樣的小娃兒啊!
趕忙縮回手,搶下陳敖吃完的砂鍋,假裝很「忙碌」地放到食籃裡。
「大人,這是桂花杏仁豆腐,給你潤喉解渴去油膩,留個清香好氣味。」
米軟軟低頭遞過一個碗盅,陳敖還在發癡,呆呆地接過,一不小心,碰撞到了彼此的手指。
「對……對不起……我……呃,好吃……」
米軟軟紅著臉,絞著指頭,噗哧一笑。「大人都還沒吃,怎知道好吃呢?」
「吃了這麼多年,當然知道你們一家的好口味了。」陳敖趕忙恢復正常,很想用力敲敲腦袋,別老在米軟軟面前丟人了。
「好快,大人來蘇州四年了呢。」
「這裡是個好地方,如果可以的話,我很想留在這裡。」
「那好呀,蘇州百姓也很喜歡大人,大家都希望大人能永遠待在蘇州。」
「可我們當官的,只能任朝廷調遣。」
「所以,大人,你會一路陞官?到外省、或是到北京去?」米軟軟掩不住語氣裡的失望。
「我這不合時宜的,恐怕也沒什麼機會陞官……」陳敖說的索然無味,好好的一個中秋團圓夜,他怎麼談到這種無聊的話題呢?
更何況官場複雜詭譎,是是非非,連他都不想涉入其中,自己的煩惱自己擔,米軟軟是個單純的小姑娘,他不願讓她聽了憂愁。
皓月當空,波平如鏡,兩人一陣默然。
安心心舔完十隻小指頭,扔下蟹殼,仰起了頭。咦,姨和大人不說話了?
「洗手手。」
「心心,別碰水,姨幫你弄。」米軟軟將巾子浸濕河水,抹了安心心的小臉蛋,再拉著小胖手,一隻隻指頭拭淨。
抹了好一會兒,氣氛又悶,安心心大眼半瞇,一顆頭歪了下來。
「姨,心心困……」
「心心累了?」米軟軟微笑揉撫小娃兒的額頭。「心心玩了一整天,月亮都爬到頭頂上,難怪想睡了。」
「那請梢公搖回去吧。」陳敖道。
「沒關係的,心心年紀小,想睡就讓她睡了。心心,來,姨抱。」
安心心伸長小手,攀上米軟軟的懷抱裡,小臉兒立刻膩了進去。
米軟軟輕輕拍哄她的背,神色柔和,哼起了小曲。
「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山上采枇杷,枇杷園裡剛開花,摘了香花好回家,小心胡蜂刺個疤。」
一曲未了,安心心早已沉沉入睡,到夢中采她的枇杷花了。
夜風徐徐吹過,搖搖搖,輕晃小舟,蕩漾著水中的月影。
陳敖聽著曲兒,一面輕啜杏仁豆腐,讓那溫潤柔滑的感覺沿舌尖而下,慢慢沁入肚腹裡。
「很久很久以前,我娘也是這樣哄我睡覺。」他的聲音很輕。
「大人的娘很疼你了。」米軟軟的聲音也很柔。
「嗯,那時候我還小,比心心大些,吃完飯,天一黑,娘就哄我睡了,她很會唱曲,很多曲子我還記得……」
河水悠悠,記憶流洩而出,陳敖哼出了熟悉的小曲。
「一顆星,掛油瓶。油瓶漏,炒黑豆。黑豆香,賣生薑。生薑辣……呃,生薑辣……」
「生薑辣,造寶塔。寶塔尖,戳破天。天噯天,地噯地,三拜城隍老土地。」
米軟軟接著唱了下去,聲音嬌軟柔細,充滿了童趣。
「米姑娘,你也會唱?」陳敖驚喜地道。
「我好小的時候,每回爹帶我去打油,總喜歡哼這曲兒,聽久了就學會了。」
「是了,米姑娘的父親是大廚,你們的豐富之家就是以他命名的。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想當個豆腐大王呢。」
「豆腐大王?!」米軟軟覺得新奇,笑道:「我們就可以跟大人買豆腐了。」
「那你可要跑到紹興買嘍。」陳敖興致高昂地道:「每到半夜,天還沒亮,我爹娘就起來磨豆腐,娘要我睡,我可不依,也跟著起床,兩隻手抓著木桿子,和爹一起推石磨,其實是在那兒礙手礙腳。」
「大人好頑皮喔。」
「推累了,就去喝一口娘煮的豆漿,人也精神了。」陳敖吃了一口杏仁豆腐,潤了喉嚨,繼續道:「等到天亮,豆腐凝結做好,爹娘挑著豆腐,分送到幾家固定老主顧,再到市集上做買賣,我還記得跟在擔子後邊,聞到新鮮的熱豆腐氣味兒,很香,非常香……就是那時候,我立志要以爹為榜樣,做一個響噹噹的豆腐大王,磨出全天下最好吃的豆腐來。」
他講得豪氣干雲,米軟軟依稀可見一個小娃兒,當他望著嫩白豆腐,臉上所展露的興奮、崇拜的神情,就跟眼前的大人一個模樣吧?
「可大人後來不磨豆腐?不然現在也開個豆腐鋪了。」
「後來……」
「大人當上縣太爺,大人的爹爹應該很高興了。」
「不說了。」陳敖語氣變得黯然。
「大人有什麼事,說給我聽,好嗎?」她不想見他這麼孤獨的神情。
「聽了不舒服。」
「大人,你悶在心裡,會更不舒服的。」
陳敖轉向米軟軟,看到一雙溫柔而靈動的眼眸。
秋風清,秋月明,剎那之間,他的心情變得柔軟,如同她方才為他拭頰的那一刻,手觸著臉的溫馨感覺;而現在,心觸著心,兩人再無隔閡。
「後來,在我四歲那年,有一回爹在市集賣完豆腐,正高高興興挑起擔子準備回家,一轉身,不小心碰到一個路過的公子哥兒,也不過是撞了一下,我爹忙著賠不是,那惡霸卻要爹賠十兩銀子。」
「果然是惡霸。」米軟軟想到過去欺負他們的周家。
「爹當然不服氣,開口掙個『理』字,頂多是賠十文錢的狗皮膏藥吧,我還記得那惡霸的凶狠嘴臉,他毫不講理,叫隨從打我爹,唉,爹怎能打的過六個孔武有力的壯漢啊!我娘哭著喊救命,市集上的人全嚇跑了,沒有人敢幫我們,他們打傷人之後就走。我爹仗著一口氣,讓娘扶著到衙門告狀,可惱那個縣令聽到惡霸的名字,立刻趕爹回去,根本不受理案子,過了幾天,爹傷勢過重,化膿敗血,過世了。」
「啊……」
陳敖放下吃完的杏仁豆腐,低頭道:「娘是個剛烈性子,她戴孝去喊冤,因為出了人命,縣令不得不處理,那個惡霸是地方富商之子,不知送了多少錢給貪官,沒有多久判下來,判的是我爹自已跌倒致死……娘幾個月來心力交瘁,氣病了,我們沒錢買藥,她撐不過來,也死了。」
米軟軟心肝一擰,眼眶酸熱;大人還是那麼小的孩子,就沒了爹娘?
「磨豆腐的石磨乾了,結了蛛網,幾個鄰人幫忙葬了爹娘,破蓆子一卷,連個棺木都沒有,我小小年紀不是很明白事理,但知道爹娘是冤死的,送他們到山邊就沒再回鎮上,反正我家房子已經被遠房親戚佔去。」
「可是……大人還小……」
「在弱肉強食的情況下,就得靠自己活著,那時我住在墳頭……」
陳敖娓娓道來,講他如何撿食掃墓的祭品,講他如何學會哭墓討錢,又講到他如何在荒野中求生存,最後談到帶他回去唸書的陳萬利。
「伯伯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恩人,不只幫爹娘修墳,還照顧我的生活。那惡霸有錢,伯伯更有錢,他直接拿銀子送巡撫,由巡撫重新審案,終於判了那個惡霸秋後處決;雖然這法子不是挺光明正大,但在貪贓枉法的官僚體系中,也只能如此幫我爹娘出一口氣了。」
米軟軟靜靜聽著,懷中的安心心不知人間疾苦,依然酣睡。
「娘死去前,惦念著要我唸書,以後出人頭地,不怕人欺負。我在伯伯家讀書識字,也慢慢長大,深刻瞭解到娘的心情,又抱著報答伯伯的心情,更加用功,十五歲考上秀才,接著舉人、進士,都是一次上榜,總算實現娘親的願望,當個維護正義、打擊壞人的小官兒。」
「大人回去祭拜爹娘了嗎?」
「到蘇州上任前去過了,重新撿骨安放在廟裡,日夜香火供應,聊表不肖子不能常侍左右的一點點孝心。」
陳敖說完,不覺輕歎一口氣。這些事,他從來不對別人說,即使四年前皇上召見垂詢時,他也只是以自幼父母雙亡輕輕帶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