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丁千柔
「我只是說如果,」宮律打斷他的思緒,笑說,「我要你的命做什麼?你要死要活與我何干,要了你的命也只是染了一身塵埃,我又何苦來哉?」
「真的沒有辦法讓你跟我回日本?」她無情的話讓他瞇起眼睛,他幾乎要恨起她如此完美的自制能力。
「我不會放棄的,就算是用綁的,我也要把你綁回日本!」他出聲恐嚇。
龍原濤並不想這樣強迫她,但如果這是讓她跟他走的惟一方法,他也只好出此下策。
「腳長在我身上,你能綁得了我一時,你能綁我一輩子嗎?」
龍原濤狂怒的眸子對上宮律清明的眼睛,他看出她的話不只是威脅,她是個說得出就做得到的女人,就算他真的強綁了她,她一有機會還是會飛離他的掌控。
他早該知道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如果他有更多的時間留在台灣,相信他一定能找出突破她心防的方法,可恨的是,他一點時間也沒有,他必須馬上回日本才行。
「看來你是不可能跟我到日本了。」他轉身背對她,他的手緊握成拳直到手指泛白。他不想承認失敗,卻又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好對手。
「那倒也不一定。」她的話讓龍原濤馬上轉身望向她,他的眼中淨是對失而復得的話語感到不可思議,對她的突然改變態度感到不可思議。
「那你是答應跟我一起回日本了?為什麼你會突然改變態度?」
龍原濤有些不明白,他可以看得到她身上的抗拒是如此的明顯,那是什麼樣的因素讓她改變了主意呢?
「我並沒有改變態度,我只是答應去日本,可沒說要和你一起去日本。」
「這有什麼不同嗎?」他不明白。對龍原濤來說,只要她願意去日本,結果對他而言就只有一個——他會得到她!
「非常不同,因為我去日本是因為『我自己』想去,而不是因為你,我才是我自己的主宰,你明白嗎?」龍原濤和宮律兩人靜靜的對立著,四周的空氣沉靜得就像是高手過招前的寧靜,但卻又充滿著一觸即發的緊繃。
看來這一場自主權之戰,還有得打呢!
第三章
「我要去京都。」
宮律輕聲的在方家的客廳投下一枚炸彈,面對客廳突來的沉默,她只是談然的看著沿著窗欞而下的雨絲,在玻璃上一再的聚合分離,聚合再分離。
秋日不經意的飄雨,不冷,卻有些蕭瑟。
方羽律微皺著眉頭,看了她身旁突然一下子坐直身子的方商律,而方角律則以聳肩回應方徵律的面無表情。
「大姐……」方羽律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求救似的回頭,一臉急切的看著將報紙擱下的方禮運。
京都,這是一個方家人口中的禁忌和傷痛。
十年了,他們怎麼也忘不了十年前宮律一如折翼的海鷗,帶著滿身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傷口,奄奄一息的由京都回到他們的身邊。
宮律從不提在京都的那半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隨著她身上的傷口漸漸的淡去,她似乎又變回原來那個冷靜而受到方家幾個妹妹所依賴的大姐。
但是,從沒有一個人認為事情已經過去,因為她眼中偶爾閃過的落寞和化身午夜女神以音樂抒情的舉動,都讓他們知道,她身上的傷縱然不復見,但她心中的傷仍在疼著,在每個夢迴的夜晚發疼。
「你要放假出國,這世界上多得是地方讓你選擇,你不一定要去京……那兒吧!」方商律急得連連抓頭,她就怕宮律那總是難教人猜出喜怒的表情,也怕自己這一出口反而更觸到宮律心上的傷口。
「我沒事的,有些事如果不去解決就會永遠存在,當了法官這麼多年,我一向沒有什麼自己的時間,就趁這個機會解決一下也好。」相對於方家客廳中凝窒的氣氛,宮律臉上竟還掛著淡淡的笑意。
「沒有百份之百成功率的手術,掀開舊傷口是有風險的。」
一向不愛多管閒事的方徵律難得發表她的看法,這話是冷的,可宮律也明白這一向冷情的妹子話中的擔心。
「法律以不溯及既往為原則,又沒錢賺,過去的就算了。」方角律不也贊同宮律去京都,畢竟她怎麼也忘不了十年前,她門一開,宮律便像是被抽離了靈魂的破娃娃般,幾乎就癱在她的面前,她敢說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腦中一片空白,當時她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那樣的印象至今她仍忘不了。
「我知道你們是擔心我,但我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天真的女孩了,對我來說,這一趟只是去捨棄一些失落的過往,順便舊地重遊罷了。」宮律平靜而堅定的掃了眾人一眼。
「可是……」
「好了,別說了!宮律都這麼大了,她是個有行為能力的人,要到什麼樣的地方去是她的自由。」一直未出聲的方禮運終於說話了。
他的話讓除了宮律之外的方家姐妹全皺起眉頭,她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父親竟然會站在宮律那一邊。
「爸!」她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叫道。
「虧你們各個都還是學法律的,人身自由在什麼情況下才可以限制,你們不明白嗎?宮律有絕對的自由決定她要做什麼,身為她的父親,我相信她的選擇,我希望身為她妹妹的你們,也要相信她的決定,明白嗎?」方禮運說話慢條斯理,但權威十足。
「爸……謝謝!」宮律那難得有表情的臉也湧上一絲感動。
「謝什麼?」也許是法官的通病,方禮運也不是一個會表露情感的人,被宮律這聲「謝謝」的話語,他竟有些不知如何反應,「你只要記得不論如何這兒都是你的家,玩倦了記得回家就好。」
而對家中兩位難得有過多情感反應的法官一下子真情相對的畫面,其他人是既感動又尷尬,一雙眼睛都不知道該擺哪兒好了。
只有那一向不吝於表現感情的方羽律一把擁住他們兩人,「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們,好愛好愛這個家的每個人。」
「大法官都做解釋了,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方角律聳聳肩,眼睛有些異常的明亮。
「看來事已成定局,那也只有祝你玩得愉快了。」
方商律雙手一攤,她拿這種場面最沒轍,「看你什麼時候要出發,說一聲,我開車送你到機場。」
既然阻止不了也留不下她,那就送她一程。
「不行!」又是異口同聲。
「為什麼不行?」方商律不明白的看著突然將炮口一致轉向她的家人。
宮律難得的輕笑出聲,她當然明白家人反對的理由。換作是她,她也不想把任何一個親愛的家上送上方商律的車。
方商律開車只是一句話可以形容——怎一個「猛」
字了得。
「我想他們所有人只是知道我的目的是京都,不希望我搭你的車之後京都沒到,倒先上了天堂!」——
雨,仍然沒有稍停的意思。
宮律將行李箱由衣櫃的最上層拿下來,打開外面套著的塑膠套,露出一個麂色的大型箱子。
她有足足十年沒有打開過這個箱子了吧?自從十年前由京都回來後,她就把這只箱子連同她的記憶,全都封進衣櫥的一角,不看也不想,全數遺忘。
伸手輕輕一按,行李箱的扣環隨即彈開,她不自覺的屏住呼吸,彷彿這一打開,那箱中會有什麼兇猛的野獸從裡頭跳出來直撲向她。
但……空空如也!
除了幾張樟腦昇華後所剩下的包裝紙,整個行李箱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一件事物足以證明十年前曾發生過的事……連她自己都選擇遺忘,還會有誰記得十年前那短短半年的日子呢?
她拿起抹布輕輕擦拭著箱子的內外,連那一層層的隔間也小心清理,既然往事只剩下十年來的塵埃,就棕得乾淨些吧!
一片楓葉憾然由箱子的底層滑落,是那樣的無聲無息,卻彷彿落入了她的心底,一圈圈的漣漪在她心底漾出、迴盪再迴盪,真到她的心湖再怎麼樣也平靜不了。
她伸手拈起箱中早已乾枯而有些裂紋的楓葉,輕輕的壓向胸口,她幾乎可以聽到胸口那細微的碎裂聲,窸窸窣窣的碎了一地。
只是那碎的是十年前京都的楓葉?還是十年來她高築的心牆?
等楓葉完全轉紅了,我們再來舞楓踏紅,漫天的楓紅是天地對我們相遇的見證。
那總要午夜夢迴、那總要解下心防才會一不小心溜出心底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每一次總是那般的令她神往,在回神時卻是心碎一地。
她緊緊交握住自己的雙手,左手的無名指漸漸浮上一圈波浪狀的深紅,彷彿戒指一般的繞在她的指根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