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陳毓華
「沒有下輩子,現在你就要活下去啊!」她淚然狂吼。
他好不容易扯動了唇角。「我真高興沒做出傷害你的事,我真的喜歡你,真的。」
是迴光返照?他居然完完整整說出了一段話。
然後,黑暗無聲飄了來,取代他所存的意識……
映心不願置信地搖頭,情緒走到大悲的極端——慟首,再也承受不住——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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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磊,她已經睡著了,讓紫鵑照顧吧!」衛寇禁不起紫鵑拚命哀求的眼光,對著自始至終守在映心床榻的佟磊說道。
他持續這樣一動也不動的姿勢,使得站在角落的陸皓和紫鵑更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是一顆心吊了七、八個水桶,自責得把唇咬出一排牙印的紫鵑。
佟磊的不言不語,使得整間屋裡只聽得爐火木柴燃燒的嗶剝聲。
「佟磊……」現在的佟磊是顆隨時會爆炸的地雷,稍不小心,就會落個屍骨不全。
「出去!」他頭也不回,悶聲喊道。
「你這樣守著她也不是辦法,她不會有事的,你忘了她是個健康活潑、看起來生命力十足的姑娘?只要熬過了今晚,十幾天後又活蹦亂跳的了!」看著佟磊那發狂的眼神,衛寇不由得蹙緊眉頭。
果然,佟磊轉移了視線。濃濁的呼吸和全身散發冷酷危險的表情,令屋內的三人驀地自心底泛起徹寒的冷意。「你保證她會完好無缺?」
「她會痊癒的,可是,在這之前,恐怕就有人要先倒了。」心病還需心藥醫,唯有激怒他,才能令他發洩心底的焦急、悲傷和累積壓抑的情緒。
不過,看來無效。
「在她清醒之前,誰也別想說服我離開這裡一步,誰再多一句廢話,別怪我不客氣!」他冷然說道。現在就算有八匹馬也休想動他一絲一毫。
要是普通人早被傳磊那森冷僵硬的眼光嚇得心臟病發,衛寇暗忖自己要不是有和他多年相處的經驗,只怕也承受不住那令人心驚的眼光,早發狂奪門而逃了。
「你該仔細去瞧瞧自己現在的德行,你把自己弄成這個模樣對映心姑娘根本毫無助益,等她病體痊癒你也垮了,何苦來哉?」他幾乎不敢承認他是他認識的佟磊,他眼眶凹陷、血絲充溢,鬍髭滿面,衣著髒亂,全身上下像個流浪漢。
「你還敢說?」他仍舊冷冷說道。「倘若心兒平安無事最好,她要有個萬一,我不會輕饒任何人。」
佟磊眼中暴漲的殺意令衛寇久久說不出話來,這下子他們所有人的性命豈不全捏在蘇映心的手中?
「你若治不好心兒,負我所托,我會拿你這庸醫先開刀。」
天殺的見色忘友!完全失去理智了!衛寇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咕噥:「看樣子,等一下我就得把行李細軟整理好,大難來時才逃得快!」
「你還嬉皮笑臉的?」他狠狠瞪了衛寇一眼。
衛寇拍拍佟磊的肩,維持著一貫沉穩的語調。「佟磊,你那完美的冷靜,超人的理智到哪兒去了?你把整座寨子弄得人心惶惶,有什麼好處?何況,她一醒來見到你這副狼狽樣……嗯……」
他的話終究有了效果,佟磊深情地注視沉入藥效製造睡夢中的映心,不捨地摩挲她的小手——
「紫鵑!」
佟磊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得紫鵑雙腿為之一軟,淚眼汪汪地趨步向前,囁嚅應道:
「爺……」
「這是最後的機會,心兒若再出一絲一毫的差錯,小心,我會砍下你的頭。」
「哇!」她身子一軟,再也顧不得什麼,哭得就像項上人頭已然落了地。
一直像個沒聲蟲的陸皓終於忍不住開了口:「爺,這不關紫鵑的事,全是屬下的錯,要罰就罰我吧!」
佟磊的濃眉堆成兩座小山,忽然覺得疲累無比,揮了揮手。「你們的帳全部記著,我現在沒心清算這些。」
陸皓一見佟磊放軟了口氣,便踱到紫鵑面前,瞧她哭花了一張臉,不由得心生憐借。
問題是他根本不曉得如何表示關切,只伸出粗大的手猛搔鬍子,然後尷尬地將拳頭收收放放,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了。
「呃——紫鵑,爺已經不生你的氣了,你把眼淚擦擦,好生伺候映心姑娘,喔?」
若不是現在的氣氛太過嚴肅僵硬,衛寇差點笑岔了氣,陸皓那種娘娘腔的溫柔太特別了,簡直百年難得一見!他可從來沒見過陸皓對哪個女人這般溫柔,這般輕聲細語過。
嗯嗯嗯!看來,佟家寨裡墜入愛河的人可不只佟磊一個!
紫鵑昂起哭得稀哩嘩啦的臉,小心翼翼地逡巡相偕出去的佟磊和衛寇,鬆了口氣地拭了拭淚,滿懷感激之情捧住陸皓的手。「謝謝你,陸皓,真的謝謝!」
陸皓這輩子除了他媽外,沒接觸過任何異性的肌膚,乍然被一隻柔軟溫暖的女性小手握住,一張黝黑的臉霍然脹得通紅,他又不敢莽撞地甩掉,只變成了燙手山芋似的尷尬,忸怩得想一頭撞牆去。
說是這麼說,當紫鵑拭乾涕淚收回地的手後,他又頓覺失落了,那失落感直到他退出主屋時依然揮之不去。
他輕飄飄走到半途,卻見管家正有條不紊地指揮下人家丁,見他們三三兩兩從佟磊的書房中搬出東西來。
他兩步並成一步。「管家,這怎麼回事?」
傅敘文忙不迭地朝陸皓哈腰。「王爺要搬到主屋去住,命小人等打包東西呢!」
原來如此,他還正奇怪呢,依照佟磊那說一是一的個性,怎麼會那樣容易就被衛寇勸退呢,原來是還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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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人在飄蕩,靈魂在飄蕩,飄呀飄地,飄向她那位於台北的家。
家中的院落依舊,廳堂依舊。頭戴遮陽帽,穿工作服,手持大剪正專心修飾花枝的是她的父親,她輕輕擁了擁他,雖然他一副無所覺的神情,不過她曉得平常父親一定會在下一瞬間做個鬼臉來逗笑她。然後,她穿過了客廳,走進廚房,迎面而來的是令她朝思暮想的媽媽,她依然慈祥又漂亮,只是頭上的白髮似乎多了些。媽媽呀!她有滿腹的心酸和千言萬語想對他傾訴。還有大哥、二哥……
頃刻,上一分鐘還清晰可見的容顏,在下一秒鐘全部幻成了冷逍遙和佟磊相互交錯的臉。
那曾經歷的痛楚又回來了,上次那來回在她身上輾轉的大貨車,這回變本加厲地想將她蹂躪成灰!一盞盞刺眼狂鳴的車燈、喇叭聲,瘋了似地逼得她瀕臨崩潰。
她冷汗涔涔地轉醒,彈坐起來。
檸檬色薄紗、檸檬色床罩,她看慣了的梳妝銅鏡台、八角窗半掩的竹簾……
她乏力地支著兩邊太陽穴,頭疼欲裂。
回不去,回不去了,她唯一可以投奔的家,今生今世注定是回不去了。
這往後的生活教她如何過下去?
她收回失望的眼光,這一瞥,不只看見身邊的人,手中一捉,順手捉起一把髮絲。
一愣,誰的?
「佟磊?」老天!他在她的床上!
他睡得真沉,微合的眼瞼,完全放鬆的臉部線條,就像一個甜甜入睡的小孩。她本來蒼白的臉立刻湧起了半邊高的紅雲。
好似靈犀相通般,在映心驚訝的注視下,佟磊微微翻身,醒了過來。
他揉了揉眼,惺忪立刻飛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狂喜。「心兒!你終於醒了!」
她訝異他的倉皇。
「你覺得傷口還疼不疼,對了,你一定肚子餓了,我去喊紫鵑……」他手腳利落地跳下床。
映心的驚詫震撼更大了,她忘了責問佟磊為什麼會睡在她床上,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問。「佟磊!你的頭髮……為什麼……」
「為什麼全部變白了是嗎?」他抬起一來髮梢,淡淡地說道。
「它……你……」她支支吾吾,無非是因為錯愕。
「年紀大了,自然就變白了,我也沒奈何。」他倒是篤定,還有心說笑。「我介意的是這一來,你更有充足的理由不愛我了。」這話裡有多少真真假假的沒把握,誰曉得?
他總是這樣,天大的事在她面前總說得雲淡風輕,像沒那回事般。
「你騙人,我不過睡了一覺!」誰能告訴她,這一切不過是場南柯夢。
佟磊一見到她咧嘴疼痛的表情,連忙將她身子放平,焦慮憂愁地低吼:「你不要管我的頭髮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把身子養好,還我一個健健康康、活蹦亂跳的心兒就好了。」
由於心急如焚,致使他的黑髮在一夜間化成白絲。
「你還是一樣霸道。」她主動將自己的手放進修磊的大手中。
他瘦了,原本英姿煥發的臉,如今帶著憔悴和睡眠不足的悒鬱顏色。
她還有話要說,可是,從四肢泛開的疲倦漸漸淹沒、模糊了她的意識,只朦朧咕噥。
「你不要走,佟磊……我……不要走……」
她又沉沉睡去了。
佟磊望著她垂下眼睫,沉靜的小臉和逐漸變緩的呼吸,難掩欣喜及深情。「不走,不走,我不會走的,沒人能將我從你身邊拉走,就算以後你要我離開,恐怕也是不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