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陳毓華
冷逍遙自嘲地一笑後又續道:「當年,我天真地以為福王是可憐我們這兩個乞兒的處境,想也沒想到他的目的在於訓練忠心於他的死士。我和素靚,正合了他的要求,所謂一入侯門深似海,大抵也是這個意思。我們雖一時得以苟延殘喘,時局卻更亂了。肅親王豪格是皇太極的嫡長子,人又非凡,自然皇太極中意他繼其皇位。當年揚州城一役,城破,福王為明末餘孽,自然難逃一死,我們拚死護住了他朱家唯一血脈,突破豪格與多鐸所率的大軍,幾經困難,總算倖免於難。所以,你說,血海深仇如此,怎可不報?」
「素靚也是由福王府派出去的殺手之一,她表面是一介弱質女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潛伏在佟家寨最不受懷疑,不料,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任務失敗,就要被殺滅口?『這下子真有點立體感了,冷意竄上她的背脊。
「原則上,任務失敗的人就該有必死的決心,只不過她太不幸了。任務失敗,連上吊自盡也功敗垂成,因此,我便得多跑這趟路了。」
一時之間,各式各樣的情緒齊攏映心心頭。她覺得心痛,為誰?佟磊、冷逍遙或苦命的古素靚?她不清楚,真的無法清楚!「你忍心嗎?」
歷史一向是她厭惡的,泰半的歷史,不管古今中外全充滿了醜陋污穢,淋漓鮮血,一本五千年的史書,字字頁頁皆是赤裸裸的人性,那是人類永遠學不到教訓。無法反省的證明。
她茫茫然的無力表情盡落冷逍遙眼底。忽地,他心生一股不忍。對他而言,過去的痛楚都已成了過去,它只是存在著,卻再也傷不了他分毫。
他抓起她的手,喃喃低語道:「很多事都已經過去了,何況,那不是任何人的錯,於你,更不必在意了!」
「你真的這般坦然?」她睜大黑白分明的眸子問,渾然不覺得該把手抽回來。
「為什麼不?」
沒錯啊!為什麼不?天天把「過去」扛在肩上的人,不是白癡是什麼?誰高興把傷心痛苦隨身攜帶?過去就是過去了,人活在今天才是重要的。蘇映心腦子一轉,就想出了所以然,不禁感謝起自己的聰明。
「哎,你不笨嘛,剛開始我還以為你是一個被灰色思想壓垮了的老頭子呢!」
老頭子?他的確「老」得超過成家的年紀了,雖然他從不敢輕動成家的念頭,如今——他的心底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希望。
似乎,有什麼不對了。
氣氛!映心暗喊,她也覺得有些不對了。
對!就是氣氛。
他為什麼用這種如癡如醉的眼光盯著她?那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雞皮疙瘩掉一地。
「喂!沒有回答人家的問題是很不禮貌的耶,你這壞習慣,不好喔!」她老氣橫秋地訓他,根本忘了自己仍是俎上肉。
他毫不在意她找碴的態度,沉思了一會兒才問道:「那……肅親王豪——嗯,佟磊,都怎麼稱呼你?」
「他叫我心兒啊!」她無心機地回答,那酸酸的石榴居然不難吃,舔舔舌,她又剝了一個。
心兒?這稱呼似乎太親近,太曖昧了些。「我也叫你『心兒』?」
她猛點頭,嘴巴忙著吃東西,騰不出空隙來回答他。半晌,才問:「你呢……你叫……什麼,你還沒告訴我,嗯?」
她果然什麼都忘了。「冷逍遙。」他沉沉地說道。
逍遙?這兩個字怎地那麼熟?好像在哪兒聽過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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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切的風雨沉澱,蕭瑟冷寒已遠。
天氣好,連帶影響蘇映心的心情也大大好起來。
她原本是個城市少女,少有接觸青山綠水的機會。及至到了佟家寨,佟家寨雖美,卻怎麼也比不上天然四野的景致,她本性活潑開朗,和冷逍遙之間的介蒂盡去之後,這段路程幾乎已被她當成郊遊般玩耍了。
涉過比人高的一大片管芒草,冷逍遙一直警戒的心頓時一亮,喜色染上了他的頰——山崖在望了。
蘇映心忙著拍理夾帶在身上、髮際的芒草,不解地問:「你為什麼笑?」
「目的地快要到了。」他見她手忙腳亂抖著身上的芒花,卻又重心大發地撲著漫天的芒絮玩,冷逍遙被她吸引的同時,不自覺地伸出手指替她拍去辮梢的一片芒草。
瞧著,瞧著,他幾乎要忘了所為何來。
玩過癮了,映心瞅著滿帶縱容笑意的冷逍遙,慫恿道:「我們來玩捉迷藏,要不然實在浪費了這片好場地,可惜啊!」
冷逍遙搖頭。「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我不參加。」
「一個人玩多沒趣!我們別再像趕鴨子似地走路了,就在這裡玩一下也不會怎樣嘛!」
一語驚醒夢中人,昨天才吃了虧,殷鑒不遠,可不能再疏忽了!他正色說道:「別貪玩了,等離開了佟磊的勢力範圍,你再盡情去玩,我不會攔你。」
「其實你不必如此,據我所知,佟磊並不像你描述的那樣窮兇惡極,他雖然態度差勁,倒也不是壞人,只要你肯給他一個解釋,他不會為難你的。」
「你一直替他說話!」他歎聲道,飄上臉的笑容立刻冷掉了。
「我只是陳述一件『事實』罷了。」她不明白他火大什麼,她又沒說錯話!
「你不可以喜歡佟磊,一點點都不行。」他繃著臉,眼神寫著危險。
「你胡說些什麼呀?」她有些被看穿的羞赧。
「你答應我,如果我們能平安離開這裡,你願意嫁給我!」他口氣中的認真和表情的堅決,都說明了不是開玩笑。
蘇映心知道自己臉上掛著的表情一定蠢斃了,可是她沒辦法換上比較「正常」的臉給冷逍遙看。殺手本就不是常人,連說話也不按牌理!這未免太酷——得離譜了吧!
「逍遙,」她試著使他冷靜。「我和你認識不到二十四小時,我的意思是說,十二個時辰,你就算開玩笑,也開得太過分了!」
他眉梢緊蹙,一本正經地低語:「我是認真的,你答應給我一個家,我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我可以帶你回我嘉興老家去住,在那裡沒有人會打擾我們的。」
他連後路都想好了,太荒謬了,說出去誰要信哪!「逍遙……」她實在訝異。
「等等!」他驀然截斷她的話,嚴肅和驚疑,敏銳地跳回他冷靜的腦子。他飛快地對映心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繼而仆倒,側耳於地上。只一會兒,他便一躍而起,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便走。「他們來了。」
她連惜愕的時間都沒有,立即腳不沾地地被他扯著直走。
「別慌,從這斜坡下去就是渡口,沒事的。」
誰慌?她再四平八穩不過了!慌的人似乎是他。
他們飛快地移動著,不過,似乎遲了些。
瞬間,完全一模一樣的黑色勁裝弓箭手欺身而上,無聲無息地包抄了他們。
四周,只有恣意的風,沙沙地刮過原野。
重重包圍的黑衣人,站成一尊尊拉滿弓的石雕像,映心生平可沒見過這等陣仗,驚愕得失去了主意。
冷逍遙不著痕跡地將她推到自己背後,長劍橫胸,全身蓄勢待發。
三十六騎步步逼近,有計劃地縮小圈子,不知不覺中,對峙的距離只餘一箭之遙。
映心毫無選擇,她跟著冷逍遙由唯一的缺口步步後退,終於退到了盡頭。盡頭處是斜峭的陡坡,陡坡下是浪花翻飛,滾滾滔滔的江水。
冷逍遙正猶豫難決的時候,擺得密密實實,不留空隙的弓箭陣倏地自動分開一條走道。
一匹全身銀白,四蹄振飛的駿馬訪如從天而至。
它停在冷逍遙的面前,載著它主人的驕傲。
佟磊俊帥至極地翻下馬背,筆直無畏,直朝冷逍遙走去。
兩人眼對眼,鼻對鼻,一般的高度,一樣的氣勢凌人。連不情不願站在冷逍遙身後的映心都能感覺到兩人一觸即發的龐大能量。
「佟磊!」映心一喊,本想對他揮揮手的,只是身不由己。見到佟磊的喜悅遠超乎她自己預料。
「放她走!」佟磊刀芒似的眼神複雜地鎖定一直被冷逍遙固定在身後的映心。
她的狼狽模樣,令他心痛。
冷逍遙冷嗤一聲,對他的命令不屑一顧。他幾乎可以確定佟磊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他身後的人,他完全無視七十幾道如火似炬的目光,只癡癡、專注地凝視蘇映心……這,已替他洩漏太多太多感情。
佟磊緊繃的肌肉和如冰的眼神在見到映心的同時,就像遇熱熔化了的糖似,黏黏膩膩,再也無法離開。
她略顯憔悴,單薄的衣裙沾滿碎泥,而且破爛不堪,雪白的肌膚處處透著粉紅的刮傷痕跡,一頭豐茂的黑髮還綴著幾朵芒絮,她全身上下證明了吃苦受罪的事實;而令她吃苦受罪的那個傢伙……他不會放過他的!
「放她走,我還可以考慮給你留個全屍,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