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陳毓華
「『馬子』?馬就是馬,即便母馬生的小馬也不叫『馬子』啊!」他一臉認真地說。
「哎唷喂呀,你少『驢』了好不好,『遜斃』了!」
哪來這麼老實的土蛋!
「一會兒馬,一會兒驢,現在『遜斃』又是什麼動物?」他認真得很,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她笑翻了天。「你當我什麼都沒說,你也什麼都沒聽到。」真要仔仔細細解釋下來,天都亮了。
「不行,你非得解釋不可,難道那是一種『密碼』?」
「你挺會『掰』的,只不過掰錯了方向。」笨笨笨,她心下不禁嘲笑。「那是我們家鄉的一種俗諺,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哦?」他不信。「我們家鄉有這種俗諺,為何我會一無所知?」
一層嚴厲浮上他的眼底。這種人真不可愛,跟佟磊一樣頑固。「你很煩也,到底要我說幾遍!我不是你心底認定的那個女人,你再說一遍,休怪我跟你翻臉!」
莞爾的笑容在冷逍遙的臉上一直擴大,終至不可收拾。「你插腰凶人的樣子實在像極了京城裡罵街的潑婦。」
「你竟敢罵我潑婦!」她的一世英名……唉!
他笑得更凶了。「現在又更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臭男生!」她很不得踹他一腳。
他止住了笑,拿一雙亮晶晶的眼,和一股嶄新的心情看待她。「我是男人。」
她被打敗了。「臭男人。」
他居然嗅了嗅自己。「沒錯,的確是臭的,你借我聞聞,我聽說女人全是水掐似的香。」
眼前這男人哪還有半點殺手的影子?簡直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嘛!
「色狼!」映心一嗔。
他苦著臉。「你的意思不會是——我是色鬼吧!」
她給了他一個「答對了」的眼神。
突然,他站起身,眼底眉睫的玩笑顏色全褪卻在一瞬間。他聽見了奇怪的聲響,猛然一凜,思忖這一休息,完全超出他預估的時間。「快走,我們休息夠了,此地不宜久留!」
怎地好端端的,說變就變。以前她總以為善變是女人的權利哩!
沒有任何徵兆,冷逍遙倏地晃了晃,腳步一個踉蹌,一直不離手的寶劍也以奇怪的姿勢插進鬆軟的泥地。他堅毅陽剛的臉變成了扭曲的石雕,此刻只靠寶劍支撐著。
她忘了全身酸痛,迭聲驚問:「怎麼回事?怎麼了?」
颯颯的風嘯裡,她聽不到任何異常的聲音。
太大意了!他竟不可原諒地忽略了佟磊麾下三十六穿雲箭手的實力,他們個個驍勇善戰,全是沙場老將。
於眾;他寡,於先天;他失勢,而在先天後天都不足的情況下,他竟心軟地為她停留,延宕了時間上僅有的優勢……
真該死!額際的痛汗滴入他眼瞳裡,他嘶聲吼叫:「快走!」
由如煙的月光中,她驚見冷逍遙的後肩正插著一根羽箭,似乎只再那麼幾分,就中心臟。
掩嘴驚呼的她,試著想碰觸他的傷口。
一年的醫科,完全是理論的東西,真正看到血流如注的鏡頭,仍令她心跳加速,四肢發軟。
冷逍遙無暇顧及她的感受,頻聲催促她。「別看了!走哇!」
她怎麼走?前後幾秒鐘,他的肩腫已被鮮血染濕一大片。「你得先療傷。」
他臉上有股不顧一切的凶狠顏色,厲聲低吼:「這點小傷死不了人的,別再婆婆媽媽的,你再不走,我們全得死在這裡!」
他臉上的凶狠像要掐死人一樣,可是——蘇映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過冷逍遙的長劍,刀芒一閃——冷逍遙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駭了一跳,他下意識地倒退一步。
誰知,她砍下的是他身上的半截羽箭。在他怔愕不已時,她又揮劍割下自己一段白襯裙。
凝視她手中那段白布,他立刻釋然了,隨即而生的是汩汩的暖流……唉,自己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話有倒勾不能拔,她曉得。若是莽撞將它取出,必然引起大出血。她扶了他坐下,唯今之計,只有用最簡便又有效的開放性八字帶才能暫時遏止血液大量流失,雖無助於傷勢,也沒辦法了。
冷逍遙忽而從他腰帶中拿出一個小瓷瓶來。「這是我隨身攜帶的金創藥,塗一點上去,不無小用。」
他任映心替他上藥,並在白布束緊地的鎖骨及頸動脈時,哼都沒哼半聲。
☆☆☆
陸皓從十八歲從軍,就陪著佟磊經年輾轉征戰沙場。以往,即便戰況如何熾烈慘酷、驚天駭地,他也不曾見過佟磊這種冷如鬼魅的幽邈表情。
佟磊一身金銀交織的勁服,麻布軟靴,腰佩寒鐵鑄劍,昂然跨坐在「踏雪無痕」上,上薄下豐的唇滿是霸氣和陰冷,寒僻的臉凝聚著屹然的氣勢。
陸皓驚覺自己對他說的話仿如泥牛入海。
佟磊充耳不聞,心不在焉。
他擔心的是氣候。
放眼處,地迴雲低,龐大的積亂雲夾帶沛雨正重重地佈滿天際。
他有把握追回蘇映心和刺客。不管是自己佔了地利之便或擁有身手矯健的手下,因為,他不會讓任何人從他手中帶走她,她是他的。
他擔憂,陸皓瞥見佟磊眼中沉沉的憂愁。
「陸皓,可有消息來報?」
陸皓正納悶得緊,一聽見佟磊的聲音,立即策馬靠近,必恭必敬低語:「有,發現血跡及半截箭關,正循線追捕中。由刺客逃走的線路索查,屬下確定他們意圖翻山,越下斷崖,由滴翠峽溯游而逃。」
血?「他們誰受傷了?」他的心猛然一抽,怒色飛上眼睛。
陸皓本是粗人,茫然不僅佟磊何來怒氣,只能小心斟酌、惶恐說道:「這座山密林處處,光線不佳,能見度低,屬下為了防止刺客百密一流中逃逸,所以命令部屬放箭警戒,但屬下不敢確定是誰受了傷。」
「糊塗!要是你傷的人是心兒,我不會饒過你的!」
他身子動也不動,語氣卻冷酷異常,顯然言出必行。
駭意竄上陸皓魁梧的背脊,他瞪大眼珠,鬍髭因激動而抽搐,方正的臉閃過一陣青白,而勒住韁繩的巨掌也不自覺顫動。
他跟隨佟磊數十年,即使犯過更大的錯誤,佟磊也不曾議處他,這次,他沒料到蘇映心在他主人的心中竟佔如此重要的地位。
他非得設法補救不可!老天爺,保佑映心姑娘是好端端的,要不然,先前的御下不嚴,使刺客潛入寨子,再加上這次判斷失誤,兩罪並發,就算砍下自己的頭也難辭其咎了。
「雨快來了。」佟磊望了天際一眼。
是的,雨快來了。雨一下,勢必會衝散刺客的足跡及氣味;雨一下,他的部屬就少了一分救人的勝算,他的主人是這麼提醒他的。心念速轉,陸皓不由更是佩服他的主人,即使他的憤怒和焦灼交雜,多年訓練出來的冷靜自律卻依舊存在,一點也不亂陣腳。
經佟磊一提醒,陸皓連忙掏出隨身的訊管煙火,迅速引燃——他得在第一時間裡通知部屬們必須加快搜尋的速度。
風颯颯地撲向佟磊的臉,他的心又回到豆大雨下的天幕。
怎會發生這樣的事?他不過離開她幾個時辰。
送回練舞雩後,他又接見了連鎖布莊派來的總帳房,這一耽擱,再尋至主屋,心兒就不見了。
發現她失蹤的瞬間,他的心就如同失去平衡的秤砣,一半懸在心中,憂心如焚兼氣急敗壞;另一半墜在心底,想遍她可能遭遇的悲慘情景。他生怕她有任何閃失……可是,他也無法排除她是自願與刺客同行而逃。
不,不!他不應該懷疑她的,當他已做好所有準備,相信她不是古素靚的時候——
他對古素靚是完全不摻男女私情的感覺,從他一開始知道她的存在,他們之間橫亙的就是恩怨糾葛。他為了剷平福王餘黨,不得不將她收在身邊,而為了獲得她更進一步的信任,他不惜娶她為偏房,凡此種種,都是以大局為出發點。
但心兒不同,雖然她和古素靚有同樣的身材,同樣的臉孔,個性卻大相逕庭。她俏皮、活潑、膽大包天,率直無邪,包括他聞所未聞的理論和淘氣行徑,甚至偶爾不經意展露的文采風流,都深深打動他的心。
他發現,他愛她。今生,他初嘗情愛滋味,卻在來不及明白的情況下就失去了……
哦,不!他絕不允許自己這般輕易承認失去,他不能失去她。
他終於知道,他半生倥傯戎馬,卻不對任何女人動心,並非心有殘疾。
心不動,只緣她們都不是他生命中等候的女子,他飄蕩浮沉的靈魂注定繫在這來自未來時空,名叫心兒的女子身上,是的。
是的……
陸皓眼見主人想得出神,又見烏雲蓋天,朔風一陣大過一陣,他不禁輕咳出聲。
「王爺,屬下已經送出了通知,這會兒,咱們只要到滴翠峽渡口候著就成了。」
佟磊由「踏雪無痕」不耐的嘶鳴及扒土的動作中,感覺到大雨即將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