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陳毓華
「怎麼,我太粗魯把你弄痛了?」她的心思,春綢猜不透。
「不,謝謝你。」阿房的聲音很輕,像早晨的水霧,一個不注意便要消失。
「真要道謝的人是我呢,要不是頭子讓我來跟你做伴,這裡的冬天我怕也會熬不過去。」她放下牙梳,手心貼住自己隆起的小腹,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有些黯淡了。
「怎麼了?」還不知道要怎麼安慰這個親切的人,阿房已經脫口而出。或許是太久沒說話了,或許是春綢突然轉變的情緒讓她覺得不安。
春綢拍拍阿房的手,她明白自己的情緒影響了這個心地良善的好姑娘,「我是個寡婦,你聽聽,別被我嚇了啊。」
阿房一下子不知該不該抽出她的手。她不習慣這樣的親熱,但是也不忍心拒絕春綢的示好。
春綢拍了下自己的手背。「你瞧我,你的身子才好那麼一些我就囉唆個沒完,哎呀,對不起,我又離題了,看見你甦醒我是樂糊塗了,你別見怪。」母雞的心性在她身上表現無遺。
「不會的。」她說。
***
在春綢的勸說下,又過了幾日,阿房首次走出房門。
她不認得路,不認得房間,更遑論出了房門的東西南北了,她讓春綢領著,她走一步,她就跟一步,她轉彎,她也跟著轉,這樣,慢慢的走,也算稍微領略了高山的風光。
黑山堡的四周都是高大的灌木叢,生活條件並不好,但是經過開墾的土地,已經種上了今年的莊稼,擋風的樹木是新植的,種在大樹旁,小心翼翼的護衛著新綠的高梁。
一幢幢的黃土房子成長條狀散在遼闊的泥地上,竹籬茅舍,水塘裡黃毛水鴨,到處放養山雞,滿山跑的狗貓豬,黃昏時刻,每一家的煙囪口都飄出了溫暖的煙絲,食物的香氣。
「……在這裡每一口人都要工作,有工作才有飯吃,黑山堡不養吃白食的人,其實能夠在這裡住下的人都很珍惜有這麼一塊安靜的樂土。」春綢滿心歡喜的領著阿房到處走動,順便解說。
「還有,山堡裡有宵禁,過了子時就不要在外面走動,萬一被山上出來覓食的野獸咬傷就麻煩了。」身懷六甲的春綢壓根不像懷有身孕的人,她健步如飛,阿房幾乎要跟不上。
「阿房?」春綢發現了她的不對勁,五指往她面前揮動。
阿房停下步子,捂著急速跳動似要從喉嚨蹦出來的心。「我有點喘。」
「哎呀,我真是粗心,忘記你身子才好,就拖著你走這麼久,傷腦筋啊。」粗線條的人終於發現了。
也幸好為時不晚,「這裡大樹多,又涼快,你在這歇歇,我去幫你拿點水來。」也不管阿房有沒有意見,她一溜煙不見了。
阿房慢慢的在大樹下坐定。咦,草叢邊不就放著一隻大水壺嗎?看著三三兩兩向她走來的人,她咧開了嘴,卻無法出聲……春綢好像把她放錯地方了……
***
樹蔭下漸漸堆滿圓鍬鋤頭之類的工具,男人推擠在大水壺前要水喝。
「山頂上的水源地只要到冬天就結冰,一滴水也流不下來,不趁著農忙前把溝渠挖深加寬,多引點水下來存著,來年過不了冬啊。」
「真不公平,那塊水源地本就該是我們的,憑什麼要給不相干的人用?」
「沒有水誰都活不了,是頭子心腸好,說對面山頭的也是人,既然有水就大家公用,為了怕旱季來得早,築渠是必要的……」
阿房茫茫然的聽著,大伙七嘴八舌,她已約莫聽出了大概。幸好那些男人每個都僅止於對她瞄上幾眼,有的繞過她取水喝,有的離她幾尺遠,彷彿怕身上流汗的氣味薰了她。
沒有人故意干擾,讓她神經不再那麼緊繃。
不過,春綢怎麼還不回來?
就在她伸長頸子探望的時候,冷冰的嗓子突地出現,全部的人當場凍成冰棍。
「事情沒做完,你們還打混!」管孤鴻只穿一件獸背心,赤裸的胸膛上是晶亮的汗水,他的視線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阿房身上。
阿房把視線放在黃泥地上,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出現讓她鬆了一大口氣。怪了,以前他一出現,不是會讓她心跳加速、心情緊張嗎?怎麼他現在就站在她跟前,她卻一點不愉快的感覺也沒有?
「你們還看什麼,幹活去!趕不上午膳,就自個挖黃泥吃!」管孤鴻轉頭轟跑一窩想乘機看戲的人。
「頭子,我們沒有碰她一根寒毛喔。」經過管孤鴻身邊的人提起圓鍬,走了開去。
「大當家的,很久不見,你別又嚇暈了人家。」另一個漢子很有義氣的叮嚀。
漢子乙也想如法炮製,誰知道才想出聲就被管孤鴻可怕的眼光嚇退。「我我……努力工作去,嘿嘿嘿……」
阿房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些人真是純樸又可愛。
「你……怎麼到這裡來的?春綢呢?」白花花的日光從葉縫撒下,她因病消瘦的面頰看起來豐腴了些許。
「她去找水給我喝。」阿房發現,心情平靜的對他說話好像不難。
水?管孤鴻蹙眉看著樹下的大水壺,接著大步走開,再回來,手中抓著一片很大的芋葉。
他用身上的獸背心把芋葉擦乾淨,在裡面注入水。
「喝,水很乾淨的。」他彎膝蹲下,誰叫她實在太嬌小。阿房試著要把芋葉捧到面前,誰知道重量不是她能負荷得衡量過情形,她沒辦法,只好湊近臉,雙手捧住葉子邊緣,一口一口慢慢喝起來。
盯著阿房頭頂的發旋看,管孤鴻等了很久,久到以為她會把整張臉埋進芋葉的時候,他把梗在喉嚨的話說了出來,「用過早膳了沒?」水喝飽了,阿房把芋葉推遠了些,「我不餓。」她一直沒有食慾。
「不吃容易鬧肚子疼,你的身體才剛好,就算沒胃口,也要多少吃一點。一起走,我也餓了。」水渠的進度尚可,他也該去填點東西進肚子,他聽說廚房裡的人煮了蛇湯,好不容易呢。
「我要等春綢回來。」他不會又要勉強她吧?
「蛇湯很好,喝了對健康有益。」管孤鴻很好心的告訴她。
蛇……蛇湯?阿房全身起了疙瘩。
她用力搖頭,表示自己的堅決。
「你不要排斥,等喝過了就知道其中的好處了。」他還想多解釋一下,但是,她的臉色不對了,「慢著!你不許昏倒,我不許你才跟我見面又昏倒……」可來不及了,阿房經過刺激後,很不給管孤鴻面子的又昏倒了。
***
討厭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當然需要,很需要!
譬如說長相嚇人啊、好吃懶做啊、個性欠佳、行為粗魯……可是,喝蛇湯也算在內?
知道自己因為喝蛇湯被列為蠻子,管孤鴻很不服氣。
她睜開眼睛的第一句話居然是撇過頭說討厭他。
他只是好心的請她喝蛇湯,要知道這滋補養顏的機會也不是常有的。不過,顯然她不領情。這一來,害他這幾天郁卒得要命,心裡一把火燒也不是,不燒,悶得自己痛苦難當。、
這樣的情緒讓他非常困擾。他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在乎阿房,不要在乎、不要在乎……
「……也就是說,預計今年冬天來臨以前,橘園的橘子可以多收三十斤,花生因為缺水,長得特別好,可以抬高價錢,每斤多十紋銀的收入,至於……水源地的部分,隔壁的花家寨希望跟頭子面對面協商,請頭子挪出時間來。」所謂的「隔壁」鄰居,足足有一個山頭那麼遠。
黑山堡處在四座山頭的中央,土地算是四座山峰裡最肥沃的,問題是這些山裡頭不只黑山堡盤據,還有大大小小三幫四寨跟著搶奪唯一的一處水源。
三幫四寨,內憂外患還有國難。
負責記錄的八福用拿筷子的方式抓著毛筆,艱難的一筆一畫記錄著,還不時要四喜念慢些,一場例行的報告下來,八福的臉上幾乎可以媲美黑貓洗臉了。
「頭子?」四喜很早就發現這例行報告怎麼都吸引不了他們頭子的注意。他一個人根本是自言自語。
「頭子!」他試圖喚回管孤鴻的敬業態度。
「嗯?」管孤鴻應著,眼角不小心瞄到窗外的人影……那個又很多天不見的女人在幹什麼,吃花?
等他察覺自己做了什麼,人已經離開座位,直奔向外頭的人兒。
阿房掩了口哈欠,她實在不是故意的。
隨著身體慢慢康復,她可以隨心的多做一些事情,可是,臨睡前那碗必喝的藥總是讓她昏睡,持續到隔天清晨,使得身子不聽使喚,腦袋老是空空的,令她不自主的賴床。
起不了床自然趕不上用膳時間,原來她的飯菜是由春綢送到房間來,兩人一起用飯,這幾天春綢被喚到別處幫忙,無暇顧及她,她又睡得晚,去到廚房,那裡連一隻蒼蠅也看不到,她也不好意思叫人再煮食物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