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陳毓華
他上街,府裡眾人相傳,因他受傷後一步也不曾踏出家門,這是一驚天動地的事情。
缽蘭高興得忘了繼續吃飯,至於五言,根本是傻了。?
***
馬車一離開滕府大門,滕不妄就後悔了。
出門帶著缽蘭是習慣她一直在身邊,五言呢,也一併帶出來做什麼?要說愧疚,那就免了,是他想看見缽蘭臉上喜悅的樣子吧。
從吃飯到上車,她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消失,就因為他讓五言同桌吃飯,還有出門,這丫頭,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這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不是?!
可是,說也奇怪,看她少有表情的臉上微微帶笑,他也跟著輕鬆,這種無憂無慮的感覺,自從他自閉以來就不曾有過了,她的出現似乎在他寒冷的心注入溫暖的春風。
五言起先忌諱著坐在他對面的滕不妄,只敢偶爾趁著他轉頭的時間,偷看外面的風光,至於「無法無天」的缽蘭,從出門就巴著窗簾,一眼也不放過外面的景象。
「我說……五言。」轆轆的車輪聲,輕微的能感覺車輪輾著碎石頭路的顛箕。
乍然聽到滕不妄喊自己的名,五言隨即挺胸坐好。
「放鬆。」這孩子一向這麼緊張嗎?還是面對他的時候?想起剛剛用早膳的時候,他也是這個樣子。
五言眨眼,有些失措。
「我記得你十三了。」
「是的,五爺。」五言的聲音緊繃,緊張得手心流出汗。
「我沒有請先生來教你讀書識字嗎?」
「有,五言邑經把中庸、論語、孟子等都讀透了。」他一直很認真的,為的是希望有一天五爺的眼光能注意到他。
「嗯……」學問是一切的基礎。長長的單音後接下的是沉默,滕不妄瞇上眼,不說話了。他心中有個算盤,的的的打算著,不讓人知道。
滕不妄噤口,五言也不敢多說,車子內又沉寂下來。
〔五爺,到了!」駕馬車的車伕吆喝一聲,停下馬車。
「是掛貨鋪!」缽蘭驚歎。
五言投以奇怪的一瞥,一個丫鬟居然認得字。也對,五爺之前就拿古玩考過她,不識字哪懂這麼多。這一想,他對缽蘭多少欽佩了些。
掛貨鋪之所以叫掛貨鋪,是因為一進鋪子就會看見四周牆壁掛的壁毯、壽喜福字壁燈、舊戲衣等等。室內空間也吊著橫桿,桿上什麼都有,桌案上、地面下,高檔的珠寶玉石,不值錢的煙斗……只要是人能想得到的東西,約莫都能找得到。
缽蘭看得眼花撩亂,雀躍的想一頭衝進去。但是,她不忘回頭徵求滕不妄的同意,「我可以進去嗎?」
「不然,你以為我們來做什麼?」他對她的態度逐漸軟化,連週遭的人都感覺到了。
她站在門口。「但是,你不下來嗎?」
他從布幔看著車水馬龍的外頭。「不。」
「為什麼?我想同你一起進去逛。」
「我不方便。」要是以往,他肯定會用最惡毒的字眼咆哮說,他自己是殘廢,出去給人當猴子看,諸如此類的話,這回,他居然收斂了。
缽蘭靜靜走回馬車前,摸著滕不妄的膝蓋,眼神堅定,表情溫柔。「我不敢保證,你出了這個布幔不會招來異樣的眼光,可是,你要對自己誠實,你的腳,只是受了傷,一點也不醜,要是真有人覺得奇怪,我陪你一起面對他們,他們常常看,就不稀奇了,好不好?」
常常看,她以為還有下次嗎?
她的輕聲細語這麼難得,以前她幾乎不自動講話的,如今為了鼓勵他,連一同面對的話也說得這麼坦然。
「跟一個瘸子逛街丟臉的人可是你!」他直盯向她黑圓的眼,要是她目光敢閃爍那麼一下,他絕對不會回頭。
「你答應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我沒有喜歡錯你!」連珠炮的話從缽蘭的嘴巴逸出,她馬上臉紅了。她居然當街示愛,羞死人了。
這丫頭……滕不妄久久無法從她的瞼移開目光。
「五言,扶我下去。」
「是。」從一早,驚嚇不斷,五言已經不知再怎麼表現吃驚。
滕不妄才在微雨過後的街心站定,掛貨鋪的夥計一看見他,連忙撐了傘咚咚咚的跑過來。
「爺,您是滕爺,不妄齋的大老闆?」
可以看見滕不妄的臉是沉的,他的兩手都撐在手杖上,腰桿挺直,準備迎接別人的批評。
缽蘭悄悄用自己的小手挽住他。
滕不妄感覺到了。
「是,我是。」
「果然是您!」夥計高高把傘遮住滕不妄的頭頂,「我王二麻子最崇拜您了,您請進,我家主子要是見到您大駕光臨,不樂壞了才怪!」
滕不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莫名其妙的被崇拜,但是,原本心頭的壓力不如一開始那麼沉重了。
「滕爺,小的對您義勇救人的事情最為欽佩了,您都不知道這件事幾個月前在咱們長安城掀起山一樣高的巨浪啊!大家議論紛紛,聽說您在火場受了傷,害我們擔心了好久,今天看您精神奕奕的出現,老天爺還是保護好人的……」
此鸚鵡還聒噪的聲音一路響進鋪子,然後是更多、更多的聲音加入,形成一股排天巨浪,覆去了無名的恐懼……
***
「謝謝耳姑娘,這貨我拿回去了,五爺那邊請幫我知會一聲。」玄色衣著的男人腰旁抱了個箱子,有禮的拱手為禮。
自從替杜牧之估價的事傳出去以後,不妄齋陸續送過來好幾件貨,滕不妄也放心交給缽蘭去處理;起先是幾色小品,慢慢就多樣化了。
送走來收貨的人,她才想回頭轉進藏珍塢,卻看見五言氣喘吁吁的繃著臉跑過來。
看見缽蘭,他停下腳步,猛拳就往靠近他的樹幹打過去。冬日樹葉不多,是不怕掉滿地的樹葉要掃,可是,好好的人幹麼跟樹幹過不去?
「他太不應該了!」紅著眼,五言用狂亂的眼神控訴著。
「五爺又做了什麼讓你看不順眼的事?」經驗談,唯一能夠讓小老頭似的他情緒失控的,也只有五爺了。
「他丟下我娘,居然還跟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在大廳有說有笑,一百個不要臉!」
「你娘……她還在?」
「當然在,她還好端端的活著呢!」他生氣缽蘭的問題,但是一轉眼,他又氣消了,這個宅子又有幾人知道?
「你從來都不說,我一直以為……」
「不用以為,也不是只有你一個這麼想。」五言很大人的揮揮手。
自從兩人一同出去逛街回來,他對缽蘭的態度是明顯改善了許多,不再動不動就拿她當敵人看待。缽蘭也樂得解除在宅子走動隨時都有被陷害的心理恐懼。
「那五爺跟大廳的客人……噢,你偷聽大人說話!!」
「那個女人是五爺的未婚妻。」
「未婚妻啊,這我也沒聽過。」關於五爺的事,她的確瞭解得太少,其實應該說完全不瞭解吧,唯一知道的,他是個骨董商人,還有這座宅子……也就這樣了。他確實有幾個兄弟姊妹,喜好,朋友,他的過去……她通通不清楚。
〔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在五爺受傷昏迷的時候,就派人來解除了婚約,前日我們上街讓她看見五爺,想不到又纏來。」見異思遷的女人,不要也罷。
「別管那個,五爺見她一定有他的道理。」
「怎麼會有你這麼笨的女人,你不吃醋、不生氣嗎?」他可是替她急矣。雖然說私心他還是希望五爺能跟他娘破鏡重圓,可是這許多年了,他也知道這只是他自己的一相情願。
缽蘭垂下頭。人總是貪心的,她以前不敢奢望見到五爺,後來見到了,又能守在他身邊,甚至把自己的身子給了他,現在兩人同睡一張床已經是公開的事,她是想貪他的心,可是,人一旦給自己過多的希望,也只有在失望時更難以承受而已。
「我從來沒見過滕夫人,她也住在宅子裡嗎?」她不想繼續那個話題,轉移了問題。
五言拿怪異的眼光瞅著她看。「你叫她滕夫人?」從來沒有誰用這麼尊敬的語氣喊他娘。
「理應是這樣稱呼。」有什麼不對?
「你……」五言遲疑了很久,似乎在考慮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你想見我娘嗎?你不用很快答應,當然也可以拒絕!」看到缽蘭眼中的不確定,他馬上又武裝起來。
「當然好啊,可是我貿然的去,會不會太失禮?」
「不然,我先回去跟我娘提一下,下午她午覺睡醒你就可以過來。」
「嗯。」
「打勾勾。」看得出來他對這約定的認真程度。
「要蓋章嗎?」
兩人擊了掌,蓋了章,定下約定。
第七章
冷,雨不斷的自天空落下,屋子裡即便燃著火爐,還是冷得叫人發抖。
「過來!」滕不妄發現在這種天氣,缽蘭還是那兩件衣服。
「好冷。」她呵著手,早知道應該把滕不妄救濟她的衣服穿上。
「原來你也知道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