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陳毓華
「要是故意還得了,來!你抬個頭讓公子爺瞧瞧……」說著,也不管眾目睽睽,油膩的指頭就往缽蘭下顎伸去。
缽蘭想擋那伸來的魔爪,誰知道一旁痘子男先一步看清楚她的臉孔,蹙著三角眉毛,倒退了三大步。
「醜得比母豬還不如,居然出來嚇人!」他放大聲量,還故作驚嚇的拍著沒三兩重的胸口。
「真的欽-我要去洗手。」
只見那姓莊的連忙把根本沒碰到她的豬蹄泡進漂著玫瑰花瓣的水盆子。
簡直太污辱人了!她是不起眼,但是他們何必用那麼不堪的字眼。缽蘭咬著唇,眼看全部的人帶著看戲的表情,有誰來幫她?!
「真不好意思,我剛剛如廁,指頭不小心沾了不該沾的,就在那盆子洗了手說。」懶洋洋的嗓音伴著高大的男人從正門進來。
他一出現,廳堂的人立刻為之失色。
什麼叫做不該沾的?上茅房除了「黃金」不會有第二樣東西,莊生原本泡在水盆中的豬蹄子馬上結凍。
「亂講!」
「你也可以當我亂說一通,我剛剛在路上明明碰上送洗手盆的小哥,我還聽說是莊公子特地要求的。」
人家說得有模有樣,能不信嗎?
「你是什麼東西,我們哥倆在跟姑娘說話,沒你插嘴的份!」痘子男眼睛長在頭頂上-把三分酒意發揮到九分。
高大男子不理會對方的挑釁,頎長的身形往前一站,矮人家一節的痘子男被逼得退了好幾步,差點撞上另一側的餐桌,是其他的客人連忙扶住他,他才不至於出饃,摔得四腳朝天。
「小姑娘,你還好吧?」不同於方纔的凌厲,男子溫和的聲調親切詢問,其餘的聲音都自動蒸發消失,缽蘭只聽見他的。
「我……好,不要緊的。」他豐頰清俊,斯文爾雅,長得不只是好看,不驕不佞的態度叫人好舒服,這般好看的容貌世間少有,除了他不會再有誰,她用心摹擬心中的影像,是……他。
「下回小心便是。」
缽蘭捏著衣角,慎重的點頭。他不認得她了。不值得驚訝,想想,時間都過去整整一個年頭了。
「滕大老闆,您來了。」正主兒曹金水笑容可掬的向今天的大金主迎上去,對莊生還有痘子男只有顯而易見的敷衍,點個頭算是招呼了。
不妄齋的主人才是大金主,同時他也是文聯盟會的會主,大龍頭是也。
「曹老。」滕不妄雖雙手揖禮,卻看得出來他只是應酬而已。
「滕老闆光臨我的收藏會,蓬草生輝呢。」
不經意流露的狂傲表現在滕不妄的言談舉止,應酬話他從來不當真。反正又不能禁別人的嘴,今天會出席這樣的聚會,是人在江湖,談不上身不由己,來,露個臉,也就這樣。
然而,當晚缽蘭最後還是被驅趕。「我說你這個笨丫頭,趁早走得好,有多遠滾多遠。」
「那我的薪水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在曹府也做了三個月的廉價奴婢。
「去,還想要錢,不滾我就讓衙門的衙差來帶你走。」
吃人不吐骨頭啊。
她最不想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沒有辯解,默默承受命運加在她身上的不公平。
***
三個月後——
她怕黑。
好說歹說,缽蘭跟睡一起的翠娘換邊睡,靠著窗,她半個身子沐浴在月娘的光華里,窗戶太小了,擠進來的光亮只有幾束,要是能再亮一點多好……要是窗戶再大一點,她就用不著貼著牆壁睡覺,可以好好的平躺。
「缽蘭,雞啼了。」
有人喊她,身體不受控制的搖晃。
別搖,她還想睡。她記得朦朦朧朧睡下沒多久,怎麼就要起床?
「缽蘭,你忘記我們今天要把廚房的水缸裝滿水,三個月試用期,今天總管要驗收,不成的話,你跟我都很麻煩了。」重新找工作,不知道又要被仲介的販子收去多少銀子,家裡的人都還等著她捎錢回去呢。
一條冷冰冰的帕子倏地拋在缽蘭惺忪的臉,「冷……」天涼呢,翠娘就不能用別的方式叫她起床,呵……床,好想多賴一會兒。
歪歪倒倒的下床,睜著兔子般的紅眼四望,通鋪上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翠娘也衣著整齊,就等她一人。
揉揉眼睛,觸鼻的是昨日切青菜的青澀味道,她趕緊把手放進臉盆裡用力搓洗,人總算是醒過來了。
翠娘比她稍稍大幾個月,同樣年紀,來到陌生地方,適應力卻好極了,不多久時間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不像她,快三個月的時間,也只跟翠娘走得近些。
說走近,是兩個人睡隔壁,又同在廚房工作,年紀相近的關係,這樣,應該可以算親近吧?
為了怕遭祝融,有錢人家都把廚房蓋在宅子最偏僻的地方,這一來安全是無虞了,卻苦了他們這些跑腿的,要上工,也要繞過一大片宅子,果然,廚房口一簍簍的青菜蔬果已經等著她。
接下來除了埋頭削蘿蔔外,她根本抬不起頭。
「缽蘭,蘿蔔要照你這樣的削法,就是到天黑午膳也開不出來,老羅,你來替她的手,至於你,你跟我來!」
把缽蘭帶到一角,掌鍋的大廚黃老三說話了。
「丫頭,廚房的工作不適合你,你要有別的去處就去吧,這小廟容不得你這尊大神。」三個月來,日日相處也算有幾分感情,她除了手腳不夠流利以外,其實也沒什麼毛病。
這樣說也不大對,要說優點,他還真的想不出來這不起眼的丫頭有什麼可以拿出來說的,個性悶,嘴巴不甜也就算了,工作能力又差,要她洗一簍菜幾個時辰都洗不完,打雜也不行,碗盤都快給摔光了,廚房已是欠缺幫手,幫倒忙的人還是免了。
「我可以的,我……只是慢。」家事不是她擅長的,可是她很有心學習。
「丫頭,只有當爺當少奶奶的愛怎麼拖拉都沒人管,我們做下人的要是動作遲些,爺兒們餓了肚子怪罪下來,誰擔待?」別不知死活啦。
「我真的可以,請再給缽蘭一次機會。」都怪她嘴笨,要是她有翠娘一半犀利的口才就好了。
「我也是領人銀兩過日子的廚子,你的事我幫不了忙!」也算仁至義盡了,一無是處的人還是趁早回老家嫁人生娃娃去。
她不曾低聲下氣求過人,悄悄握緊藏在背後的拳,指節泛白,「缽蘭不能走,我必須待在這。」
「你說什麼?」這麼陰沉的性子就是不討人喜愛,說個話也不清不楚。
「我說……」
「缽蘭啊,廚房裡忙不過來你還偷懶躲在角落,哎呀,二叔,全部的菜都齊了就等您來炒,上頭傳了菜單子下來,說要多道秋湖魚,這菜只有您燉得起來,有什麼事,改日再說啦。」翠娘說得連珠炮般,又推又拉的把人帶走,臨了,猛對待在原地的缽蘭擠眼,要她放機靈些。
人走了,偌大的園子突然變得空蕩蕩,她慢慢靠著牆壁滑坐下來,抱膝沉思,一雙眼睛失去了活力。
高高的牆那邊是什麼地方?她都在滕府住下三個月了,卻連那個人的面還見不上一次,過幾日她要是真的被攆出門,這輩子要見他恐怕是永道無法達成的奢望。
她徬徨的想著,不意被突然的吼叫嚇得跳起來。
「缽丫頭,你死在外頭啦,給我滾進來幫忙,一堆芋頭等著你洗咧!」
芋頭,那表示她今天還能夠繼續往下去嘍。
拉著裙擺,她用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跑進去,當然啦,不包括中途絆了的那一跤。
***
手上的包袱很小,裡頭放著幾件她常穿的衫子,還有一些碎銀,那是她身上僅有的財產,也是全部的財產。
有錢人家的園子真的好大,她都走了個把個時辰還走不到大門。
沒錯,缽蘭還是被解雇了。由於當初她是自己自薦來的,不同於賣身的其他婢女,工作丟了,沒人來領,只有自己離開。
廚房把各大院落的菜出完,也沒讓她等剩菜回來填飽肚子,就沒人情的趕她走。摸摸咕嚕作響的肚子,這時候才想到,她早膳也沒吃。
肚子好餓啊。
突然不知怎地她聞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敲敲不濟事的腦子,那香噴噴的味道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濃郁了。
啊,不是錯覺,是誰把一盤好好的飯菜放在門口?說到門口,這園子又是哪個少爺住的院落?
滕府裡面究竟住了多少主子缽蘭不清楚,雖然說她好歹也在這裡住了三個月,嗯……是還差幾個時辰才能湊齊,但是,她每天能去的地方也就睡覺的床鋪跟廚房,要多跑,一怕迷路,二來沒地位的下人不許隨意走動,她也就天天這麼過下來了。
見不到那個人的面,跟他在同個屋簷下生活,也……沒用、沒用的,就算見面,也不能彌補所發生過的事情……
抱著包袱,缽蘭在前廊坐下。在這裡坐一下應該沒關係吧,她走了好遠的路也看不到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