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陳毓華
那種感覺是奇妙的,她幾乎是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起就習慣他的存在,彷彿他天生該和她的呼吸同在一般。
詩人搖頭,本藉著扒動頭髮想沉澱自己的心思,這下才發現胳臂被包紮的地方居然不比全身任何一個地方少。
這副木乃伊的形象還真是空前絕後的了。
「平川醫師吩咐,只要你安心靜養,傷口很快就可以痊癒了。」她忍不住又多說了一句話。
向來她都不是多話聒噪的女孩,她不懂自己在這沉默寡言的男人面前為何總是控制不住。
她微紅了臉:「對不起,我不應該那麼饒舌的。」靦腆地低下頭,瀧宮戀不安地絞弄著衣擺。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詩人以日文詢問她。
他不會主動想知道女孩名字的,但是,她似曾相識,一口溫言軟語和時下的新時代女孩不啻是天差地別,即使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還是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太驚訝了,以至於語無倫次:「你會日文,而且好利落!」
「你的英文也不賴。」
她居然因為他這麼微小的讚美而酡紅了臉,燦爛的笑容像蕩漾的春荷,一片純淨美麗。
「是嗎?可是我聽不懂你剛才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她耿耿於懷,那句話對他似乎挺重要的。
「那句話對不相關的人並沒有什麼意義。」他一語帶過。
太多的失望,使他如履薄冰,更何況她……或許不是他要找的人。
時間過去得太久了,他們彼此擁有的共同記憶也更模糊了,她還會記得他嗎?
「這樣啊!」她輕柔的聲音有些許的失望。
「我的松露珠該還我了吧!」他吐出口的話雖然是低滑磁性的問句,其中的歸屬權卻是不容置疑的。
「啊……」她反應過來,臉紅得更深了,「在這裡。」
詩人盯著她粉紅掌心中的嶄新紅繩,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的光芒:「你幫我換了新的紅繩?」
「嗯,我看它有點髒,顏色都淡了。」她忐忑不安,「對不起,我沒有經過你的允許。」
詩人接過紅繩鏈,低聲謝她。
「啊!」瀧宮戀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我說謝謝。」這女孩真的是這時代的人嗎?那麼溫馴美好。
她又因為他的道謝而抬不起頭來了。
他們因而沉默了下去,詩人知道自己要是不開口說句話,這女孩可能會這麼低著頭,直到氣絕身亡。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
「戀,瀧宮戀。」她幽美的臉泛起如夢似幻的光彩,聲音低得像夜晚的風。
「啊!」詩人疾速地撐起緊繃的身體,他顧不了因為快速牽動肌肉又扯動傷口的疼痛,「你也叫『戀』?」
什麼意思,看他激動的神色,瀧宮戀微微發顫:「有什麼不對?」
只一秒,詩人又頹然躺了回去。他,反應太過了。
他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是個相同的名宇,就讓他一再失常,難道是陌生的環境加上受傷導致他的感情也變得脆弱了嗎?
詩人重重地甩頭,嘴角抽搐著不自然的淺笑:「大恩不言謝,再見了。」
把紅繩鏈收人貼身的衣袋,拉起薄外套,他打算離開。
瀧宮戀並不覺得他文謅謅的話拗口,她在乎的是他要離開的事實。
「你的傷……」
「無所謂,只是皮肉傷。」
「你——」不要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瀧宮戀倏覺自己的心有種被掏空的感覺,他在身邊時那種充盈的感覺隨著他走掉而變得空蕩蕩。
不不不!他們才見過這麼一次面,都還是陌生人呢!她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啊!她居然忘了留下他的姓名,笨哪!她停下想追出去的腳步。人來人往,不過一場相聚,在轉身離開以後又有誰會記得誰是誰?
即使他給她前所未有的感覺,瀧宮戀仍懦弱地想,一切就這樣算了。
☆☆☆
日子一天天過去,瀧宮戀都幾乎要以為那場無心相遇只是她夢裡虛構的一個情節罷了。
「戀,你有心事?」靜靜守候在她身邊的渡邊圭吾早就發覺她不尋常的緘默。
雖然對嫻靜少語的瀧宮戀他已經熟得不能再熟,可是神魂不屬並不是她該有的情緒。
她有心事。
只要是攸關她的事,絕逃不過他的眼。
瀧宮戀回過神,抱歉地凝目:「你跟我說話?」
「你和我在一起卻想著別的事?」或許是他本性如此,在他的要求裡,她只能屬於他,尤其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又怎能心不在焉呢?他向來把她放在心中的最重處,他也要求對方必須這般待他。
瀧宮戀把神遊太虛的思緒拖回現實:「沒有,我只是想你那麼忙還要抽出時間陪我,我過意不去。」
北海道的櫻花早在四月就以火焰般的姿態燃遍天空,都已經七月了,半凋的花尾巴正好和九月的楓紅相接,半綠淡紅的楓仍有可看之處。
渡邊把所有的公事往後挪,專程帶她到北海道來。
她是那種和凡塵絕緣的女孩,不愛澀谷的花哨,不愛東京的喧囂,她可以在鋼琴前坐上半天,或者是花了她最多心血的藥草園,惟一能慫恿她出門的理由只有這些自然的景觀。
「如果你真覺得過意不去就多放一點心思在我身上。」對感情的表白他是咄咄逼人的,可令他氣餒的是,他的付出就像石頭沉人一泓沉睡的湖水,激不起一絲絲該有的回應。
瀧宮戀半合著眼睫,無可無不可地低語:「好。」
「你心不在焉,是為了那個男人?」他也有沉不住氣的當兒,原來打算噤口不語的話竟出口了。
她迅速地揚起兩點寒星的水眸:「誰?」
「他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流浪漢,不適合你。」她的選擇永遠只能是他。
「你都知道!」她的身邊有什麼事是他不曉得的?瀧宮戀繼而悲哀地想,在他面前她根本是透明的。
沒有隱私的感情到底能不能稱之為感情?她一向懶得花腦筋去思索這些千奇百怪的問題,但是這種想法出現的頻率益發提高了。
她究竟是怎麼了?似乎已經不耐煩和渡邊圭吾刻板的相處了。
她大吃一驚,因為自己這種驚天駭地的背叛思想。老實說,從小到大她的心裡從來沒有過別的男人,渡邊圭吾的存在是那麼自然真實,打從一開始他就是以護花使者的身份活躍在她身旁,從小學。中學到大學。她的生活和他一直是息息相關的,所以,她怎能不心生厭倦?
瀧宮戀的臉色更難看了,枷鎖似的罪惡感浪潮般衝擊著她,多忘恩負義的人吶,就這樣輕易地動了想飛的心,她到底將渡邊圭吾置於何地?
「我給你適當的自由只是希望你快樂。」對那素未謀面的男子渡邊圭吾起了妒心,「我不想做日本傳統的大男人,妻子是我生命的共同體,我要你每天都快樂地過日子,我喜歡那樣的你,而不是唯唯諾諾以丈夫為天的小媳婦!」
相信只要是女人聽了這番話都不會無動於衷的,瀧宮戀何嘗不知。
他們沒有任何婚約的牽絆,渡邊卻自始至終已認定了她。
她再次屈服於習慣的模式:「我知道。」
「或者——也是我們該定下來的時候了。」
瀧宮戀驚恐地張大翦水晶瞳。
她的表情令他的心倏地沉落谷底,她那永遠騙不了人的坦白表情已經明白地寫上了櫃絕,他咬牙,他不想再縱容她了,把她收在自己的身邊他才能心安,他已經給她太多時間了。
劍及履及,他的口氣更堅定了:「我會派人挑個好日子去下聘提親。」
瀧宮戀紅唇微啟,卻怎麼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
渡邊圭吾是個說到做到、行動力和決斷力同樣堅強的男人,從北海道回東京之後,他果然就命人準備了豐富的金飾鑽器,打包成二十六個禮盒,浩浩蕩蕩來到瀧宮家。
這麼龐大的下聘陣容說穿了只是故作姿態,瀧宮家惟一能當家做主的只剩戀一人,他篤定了這門親事。
在天香百合忙碌地招待來客時,一無所知的瀧宮戀仍是一身簡便服飾蹲在藥草園中細心地鋤草,絲毫不知改變自己命運的輪盤已經開始轉動了。
藥草園裡日照充足,一畝畝肥沃的土地種滿可萃取植物香精的藥草,香薄荷、七葉樹、蒸衣草、迷迭香、藥蜀葵……種類繁多。
「小姐,唉呀,你怎麼還是這模樣,快點來,奶媽幫你換衣服去。」一頭汗水的天香百合幾乎要氣絕,她找遍整座宅子,居然發現自己的小姐泡在最不該在的地方,一時手忙腳亂忘了拘謹的禮節。
「奶媽,瞧你急成這樣,有話慢慢講。」瀧宮戀慢慢起身。
今天的她一身連身洋裝,清淡的水藍像朵浮雲,即使戴著工作手套也無損她清涼無汗的透明感。
「還慢慢講,都火燒眉毛了。」她的好小姐到底知不知道所有人就等她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