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陳毓華
「沒關係,若襄相信阿東。」她盯著自己高舉的小指,充滿信心的低語。
「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她衝著他已去的背影喊道。
他的背影堅決如一堵石牆。
「阿東,再見,再見……」她熱烈地揮手,銀鈴般的聲音十分響亮。
聒噪!
「再見……再見……」直到很遠,他的耳朵裡還殘留著她嬌嫩嫩的聲音。
許是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熱情不捨的方式跟他道別,直到他確定聽不見她的聲音時,沸揚的心突然萌生一絲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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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長的斜陽將一方方的墓碑拉低了影,安東尼獨坐的身影也被次第加深的晚霞逐次拉長。
從海面吹來的風溫柔如羽翼,雖然如此也拂亂了他一絲不苟的發。衣袂蕭颯,細微的臉空洞木然。
他不該來的——
憑什麼在他們下了地獄多年後他還會有回來看他們的衝動?對一個因為他生了一對惡魔之眼而遺棄他的父母。
事隔多年,究竟是什麼呼喊他回來?
無論如何,此行的目的已了,他再沒什麼掛礙了。
拾階而下,迎面來了一人一犬。
安東尼跟他交錯而過,身軀與身軀摩擦過空氣的同時,棕髮男人忽起抽出一把柳葉薄刀,直取安東尼腰側。
來人動作極快,安東尼也不慢,他身形微斜,向右避了去,另一隻手在側身之餘撿起觸眼可及的石塊擊向男人的刀。
清脆的金屬碰撞聲令柳葉刀歪了歪,男人見招式已老,一著刀花將柳葉刀倒藏在手腕間,眼花撩亂的拳已遞向安東尼。
安東尼見招拆招,以退為進,兩人過招的時刻不過一剎那,卻已經從長長的石階落到地面了。
身影驟分,是鷹眼先撤的手。
「初次見面——安東尼·艾曼狄帕瑪先生。」
安東尼瀟灑一笑。「幸會,遊戲人間的男人;鷹眼。」
鷹眼被一語勘破身份,撫掌大笑。「艾曼狄帕瑪先生果真是意大利的一則神話,好眼力。」
「我見過你。」安東尼輕語。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以前我不相信天才之說,見了你,執迷不攻自破了。」鷹眼吊兒郎當地笑,不掩其狂放桀然的姿態。
他甫站定,原先站在一旁的羅得西亞犬便偎了過來,它體積龐大,全身冥黑,又兩眼精光四溢,一人一犬,醒目耀眼。
謝謝。」安東尼的笑容不變。「是銀翼要你來的?」驟不及防,他一刀切入正題。
鷹眼晃動一頭棕髮,嘴角滿是興味。「我終於明白銀翼那傢伙為何心甘情願替你賣命了。」
「銀翼不必為我賣命,他是我的朋友。」
「嗯,有趣。」鷹眼輕搓性格的下巴。「你激起我繼續逗留下來的慾望了。」
「是嗎?」安東尼不在意他話中有話,他對什麼都不關心,即使天塌下來又跟他何關?
鷹眼聰慧的眸閃過深深的惋惜,如此十全十美的少年卻如此寡情,那老成得不像十九歲年紀的心態,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珍貴的純真?I
「你不想知道我為何把你攔下?」無慾無求,他的心石化了嗎?
「你想呢?」他已經給了鷹眼餘地,要是一般人他會索性閉口離去,連理也懶的。
「安東尼老弟,你是個很容易令人感到莫名緊張的人,就連我也感受到你進發的壓力,老實說,這些話是銀翼要我說的,不代表我的立場,」那肉麻兮兮的話即便打死他,他也不會說,但誰叫他欠了銀翼一屁股人情債。「他……希望你快樂,就這句話,其中的心意你自己去琢磨吧!」I
「我不需要別人為我擔心。」安東尼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銀翼是你的朋友,不是嗎?」
「話已帶到,我明白了。」安東尼沒半點妥協的貌樣。
他不以為意的漠然讓生性灑脫的鷹眼皺起濃眉,好冷情的小男生,其實更正確地說是無情——
不過,他喜歡他,很久沒人能給他那種想超越對方的渴望,他要會他,用他自己的方式。
☆☆☆
海島型的氣候陰晴不定,明明大白天是陽光普照的日子,驀地,天空會飄來太陽雨,然後釀成依戀不去的雨。
「耶,下雨了。」掌心朝上,賽若襄掬來一手的清涼。「花兒怎麼辦?」
看著雨勢漸大,那些重新植回土壤的花苗都泡了水,令她擔心。
「怎麼辦?」她努力思索了好一會兒,眼睛一亮,連忙衝進雨幕裡。
她的身子太小,遮不住全部的花,只好脫下外套把雙臂展成仰天姿勢,期望能保住小部分的花。
雨絲漫過外套落人她身體的每根毛細孔裡,但她仍然堅持著。
「嗚嗚。」原來和賽若襄—起等候的「阿莽」也從迴廊衝進雨裡來,磨蹭著她的足躁。
賽若襄朝它微笑。「『向莽』不可以淋雨,你還受傷呢!」
它不肯離去,軟濕的身子直繞著她打轉。
『要不,『阿莽』躲進若襄的衣服裡好嗎?」她穿的是吊帶褲,連肩的吊帶還經得起「阿莽」的重量。
「阿莽」由喉嚨發出一串舒服的咕噥聲;等於是同意了。
她放下濕透而變重的外套,把「阿莽」安置在胸口,又執行起守護的職責。
雨嘩啦啦地下,沒有止歇的趨勢,她的臂又重又酸,但她不能棄這些花不顧。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雙黑色的鞋出現在她半蹲的跟前,順著一色的西裝褲和風衣,在迷離的夜色裡,她看見一直癡癡等待的人。
「阿東——」她急著想站起采,不料小腿早巳失去知覺,又因用力過度反而往後仰,摔了個結實。
「阿莽」經這一震,整個身體倒趴在賽若襄臉上,等它跳開,她才有機會看清安東尼的臉。
即使安東尼的身邊站著另外一人一犬,她也視而不見。
「下大雨的,你杵在這裡做什麼?」盯著她被雨水沖刷成雪白的臉和濕透的身子,他不禁怒從中來。
「若襄在等阿東回來,可是下雨了,阿東的花淋了雨會生病的,所以若襄來保護它們。」因為冷,她的唇是顫抖的。
安東尼臉一片灰晦。她居然天真地等了他一整天,還為了他一句無心的話,而把這些殘花敗柳當寶貝一樣看待,要不是他被鷹眼纏住脫不了身,現在的他早已經出海去了。
「你簡直蠢得教人生氣。」他的心慢慢龜裂出一條縫。
他的怒吼沒有嚇跑等了他一整天的賽若襄,雖然她濕透的臉看起來無限疲憊,但笑容仍是無比燦爛,她不自覺地低語:「若襄就知道阿東會來。」
安東尼聞言,開始有些恍惚了。「你想在大雨裡耗我可沒空陪你,要說話就滾進屋裡去!」
笨東西!那風一吹便要倒的身體經得起她不知愛惜的暴殄嗎?蠢!
賽若襄恍然大悟,抹抹臉,試著爬起。
眼看她又要摔跤,安東尼伸出胳臂固定了她的站姿。「連站都不會,你少丟人現眼的。」
「你對她太嚴格了。」一直當壁上觀的鷹眼閒閒地插嘴。
「要你管!」安東尼立刻反擊回去。陰魂不散的傢伙!
鷹眼大方地笑,他顯然是被逼急了。好傢伙!這才有屬於年輕人的辛辣和飛揚灑脫,而且有人味多了。
他多瞧了落湯雞似的賽若襄兩眼,好有趣的女孩。
安東尼一路拎著賽若襄回大宅邸。
「想賴下不走就去生火!」他毫不客氣地指使正四下打量的鷹眼。
鷹眼雙手一攤,笑嘻嘻地向著壁爐走去。
「呵,壁爐。」賽若襄發現寶藏似的便要往前衝,不料領子還受控在安東尼手中,直到頸部傳來窒息的感覺,她才發現他一直盯著她看。
「古鐸,帶她下去把那套濕答答的衣服換下來,難看!」安東尼按了呼叫鈴,守門人赫然出現。
古鐸會心一笑。「是,少爺。」
「我不要。」賽若襄一看古鐸靠近,又躲進安東尼的身後,認生的表情再次出現。
「不要抓我的褲管!」她當他是避風港?煩死人了!
「若襄不要古鐸,只要阿東。」她的頭是低垂的,語氣卻很堅定。
安東尼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並不是妥協,而是不耐煩。「古鐸,帶走!」
她必須試著跟別人相處。她必須。
她一步一回首,宛若生離死別,豆大的淚滾在眼眶裡,卻怎麼也不敢任它掉下來。
鷹眼和古鐸都霹出不贊同的眼光來。
她趑趄著,依依難捨的單薄身影消失在門後的倏間,安東尼輕吁了口氣。
他是自討苦吃!他發誓等她一出來就要驅逐她,永遠地。
在他支肘冥思的當兒,鷹眼已悄然帶著他的羅得西亞犬和「阿莽」走開了,安東尼並不在意,在他心中,他們全是一群不速之客!
「阿東——」又來了!她那清稚的聲音又來干擾他好不容易才渴求到的安靜。
「阿東,若襄換了新衣服呢!」她輕盈地跑來,後面跟著笑盈盈的古鐸。
她摸東摸西,對衣服上的蕾絲滾邊好奇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