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陳毓華
不怎麼優美的形容辭卻妥貼之至。
黃蝶微睜眼。又是他。一個無所不在、老在她身邊打轉、被她明拒暗躲不知多少次卻不肯打退堂鼓的男人。
一件薄暖的外套裹上她貪涼的肩。
「早晨的露水還重,你就是不記得多加件衣裳。」他的手透著不會壓迫人的溫暖在她的肩上逗留了一會兒。「你真把斑斕那丫頭寵壞了,她比你還像主子哩。」從沒見過一個丫頭睡得比主人還晚。
「我沒把她當丫頭看,她也是人家父母生養的孩子,我跟她的際遇差不多,是我運氣好碰上北都,名義上我是小姐,實質上都一樣,所以何必要求什麼尊卑先後呢?」
獨孤吹雲沉沉的笑出聲,聲音裡面有著自得。「終於承認自己的內心不像外表那樣冷冽了。」
黃蝶一呆,他看出了什麼?
「我只是將心比心。」
「好個將心比心……那我呢?你的心裡可有我?」
「你……」她有些惱了。不管她說什麼他都能旁聽附會胡攪蠻纏一遍,不可理喻的人。「我不想跟你說一些有的沒的。」
她蹲下,開始她每天例行的工作。
只要不理他,他應該就沒轍了。
是嗎?獨孤吹雲了然一笑。
她也太不瞭解他了。
他也彎腰蹲下,將一把堅硬的東西塞入她的手中。
「這是什麼?」摸起來像一個大型的毛筆,她不自覺打破不理他的堅持。
「讓你掃蕩毛蟲的刷子。」
他沒見過像黃蝶這樣熱愛勞動的女人,她不在意自己看不見,也不麻煩旁人,什麼都自己來。就是這份與眾不同的認真讓他熱烈的情緒更高昂了。
她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來!我示範給你看。」捉住她的小手,獨孤吹雲堂而皇之的湊近她。
屬於男性特有的味道竄入黃蝶的鼻扉,雖然她專心的聽著獨孤吹雲的講解,心無旁鶩,卻不知不覺地將獨孤吹雲的氣息織進她生命的經緯。
獨孤吹雲這數十天來發現急躁冒進只會唐突了佳人。只要手法強硬霸道些,她偶發的友善立刻就蕩然無存,甚至冷淡無禮,讓他的挫折感益發沉重無力了。
她是不理人的,並不是針對他一人,是個性使然。
她獨來獨往,對誰都秉持著如水的距離,但不是高不可攀的驕縱傲慢,獨孤吹雲發現都是因為她本身的不善言語和羞澀所造成的。
只要是有人找她說話,她便臉紅。
拒絕不過是她的保護色而已。
他將對她的憐惜放在心底,發誓不讓她有拒絕他的機會,為此,他收斂了君王的自以為是,學著去尊重一個女人。
對她的作息瞭若指掌,便是箍住她的方式之一。
「你瞧!順著葉縫和骨幹掃下來,不管任何蟲子都能除,又不會傷到枝葉。」他放手讓黃蝶試驗。
「好像真的很好用。」面露微笑的黃蝶為這便利順手的小玩意著迷了。
「為什麼堅持要種這種桃樹?我聽家丁們說這是你的主張。」他「習慣」的為黃蝶擄高水袖,一層又一層,一手弄好換一手,以免沾到泥土。
「北都喜歡。」拒絕不了他體貼過火的動作,只得任著他去。
獨孤吹雲眼中升起陰霾。
「就因為他喜歡,你就把自己累成一頭驢子?」這種動機似乎已超越了兄妹的範圍。
「做自己喜歡的事哪有什麼累不累?」她不能像一般的女子躲在閨閣裡繡花做針黹,也拿不得鍋碗瓢盆,與其做一個專要人侍候的廢物,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無疑是她心靈和肉體的避風港。
「看著我!」他發急。
「別要求我做不到的事。」她淡淡的頂回去。
獨孤吹雲行動如雷,截住她沾泥的手往他雙頰碰去,粗的氣息混亂的帶著命令。
「用手、用你的手來看我,感覺我對你的一片誠意。不許退縮,我的手勁很大,別讓我不知輕重的弄痛你。」
全然的霸道裡潛藏著點滴的溫柔,那麼急切的話敲在黃蝶耳膜,她被蠱惑,掙開著拳的小手貼著獨孤吹雲的頰,不動了。
「看我!」他渴望的低語。
她的十指貼著他飽富彈性的頰,沈澱下心情,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一個勁的排斥眼前這個男人。
她以指代眼,感觸到他溫潤飛長的劍眉、飽滿光澤的前額,削瘦高挺的鼻樑、略長的頰和往上翹、似乎正含笑待她的唇。
不曾有誰讓她這樣子「看過」,由一開始的小心怯懦到加遽的呼吸,在她內心從無具體容貌的獨孤吹雲逐漸成型了。
她的觸摸延伸到他寬厚的肩,獨孤吹雲沒有阻止,任她一路探索下去。
徜徉在這樣的懷抱其中會是什麼滋味?她倏地臉紅,打斷天馬行空的意念,急忙收手了。
「我長得還可以吧?」他著迷於她驀地翻紅的粉頰。
豈止是可以,他的長相可稱得上是俊俏。黃蝶斂下雙睫,從心裡輕說。
「讓我來照顧你。」他說。
她小口小口的喘氣。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讓我發狂!」他的聲音攙入濃烈如酒的情意。
黃蝶躲開他異常熱情的注視,有些沒把握。
「你讓我困擾……」
她不明白在心底攪和的是什麼,也無法形容她的心情。
「別怕,我會給你時間,等你釐清我的定位,可是,別想乘機逃開,那是不可能的事!」這不是深情款款的愛語,對獨孤吹雲來說,這是通牒,是他誓在必得的宣言。
然而,他所謂的時間期限竟來得如此之快。
※※※
深褐的八角窗前枝椏橫疏,梧桐、盤槐青郁可愛,翠蓋滿院,玉蘭、紫薇清香撲鼻,尤其正當暑夏,黃瓦粉牆下的鳳凰花遍灑灩瀲,像一把朝天奔放的火焰,奪目淒美。
移座當窗,獨孤吹雲正握卷淺讀。
與他面對面坐著的是聽得用心的黃蝶。
那是一卷厚重的「封神演義」。獨孤吹雲逐字念到姜子牙火燒琵琶精,種下妲己魅惑紂王毀家傾國的因果。
一個章回結束,獨孤吹雲放下冊子,啜了口碧蘿春茶。
黃蝶嗜書,是他走進她的芥子苑才發現的。
斑斕的說書能力一等差,跳字能力卻一流的強,這種情況下黃蝶居然仍聽得津津有味,他不忍也心痛,抽掉小班斕的書,取代了她位置。
一路聽著獨孤吹雲行雲流水般的講書,斑斕從不悅到張大眼睛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決定要將這偉岸俊逸的美男子當成偶像來崇拜。
桃花島上誰不帥呀,可是就沒人的聲音這麼好聽,讓她為之著迷不已,再說,原來聽書跟說書的感覺差這麼多,一個享福一個吃苦,她解脫了。喔喔!!
「你說的跟班斕不太一樣──」從書本的情境中回神,黃蝶不由得微笑。
斑斕半吊子的識字品質跟獨孤吹雲實在沒得比。
「小姐,你可不能這樣說!我斑斕不就識得那幾個大字,那些蚯蚓一樣的字不是常人能看得懂的,是小姐把鐵拐李當快銃手用,不能怪我啦!」斑斕可不依了,撒嬌的緊。
「斑斕!我沒那意思。」黃蝶發窘。
「小姐的臉皮子薄,算我沒說好了。」唉,她的小姐就是經不起逗,這樣也臉紅。
真是沒法沒天的丫頭!「斑斕,麻煩你去廚房端盤時鮮水果來。」獨孤吹雲不著痕的遣走饒舌的小麻雀。
「是。」斑斕輕快的跳了出去。
黃蝶驚訝得忘了說話。
「她沒被我收買,只是心悅誠服而已。」獨孤吹雲看透她那丁點心思。
「就連胤都使喚不動她,她拗起性子來連我也必須好言好語才差得動她呢!」他究竟魅力何在啊?
「不提她,你瞧我給你帶了什麼?」他故件神秘的掏出一張折疊方正的宣紙。
她看不見,無從猜想起。
「是什麼?」
一片輕如蟬翼的東西被放進她溫潤的手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撫觸。「是花瓣。」
他又故弄什麼玄虛。
「還有……」他催促她,她沒把整個東西的面貌「看」完。
帶著疑惑的美麗神情,黃蝶憑著感覺繼續用食指探索。
隨著感覺的輪廓出現,她如玉的臉泛起喜悅的光澤,宛如精心雕琢的寶鑽,美不可方物。
「是……只蝴蝶。」
花托是飽滿的蝶腹,優雅的觸鬚是鳳凰花的花蕊,薄薄的羽翅是艷紅帶黃點的花瓣。那是一隻停佇在她掌中似要乘風飛去的花蝶。
「喜歡嗎?」他其實不消問,從黃蝶單純的臉蛋就知道他取悅了她。
「我想把它夾在書頁間。」她幾乎是興奮的。
「它是黃色的蝶。」獨孤吹雲話中有話。
「鳳凰花不都是紅色的?」她沒意會過來。
「紅的蝴蝶不稀奇,黃蝶才是特別的。」他一輩子從沒拐彎的示愛過,也不曾向誰表示過愛意,她發現了嗎?
「你……話中有話?」
「是。」獨孤吹雲坦蕩地承認,心中有份激越的悸動。
他靠近她,握住她攤在桌面的小手。「你終於感覺到我對你的情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