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陳毓華
窒息的沉默是火安琪給的答案。
郁二十四的失望不可言喻。
他不會撿到一個啞子吧,呃?再試試,「你嫌錢少?」
他力挽狂瀾。
「爺,早餐啦,先去吃再說可不可以?」人家拒絕到連話都不肯說,再笨的人也該知道,他還這樣勉強別人,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郁家的工人荒已嚴重到飢不擇食的地步。
火安琪深邃難解的眼睛迸出一點光亮,他摸著自己一天一夜都沒進食的肚子。
「餓。」
郁二十四暗噓一口氣。呵呵,會說話,不是啞巴。
但是,打動他的居然是食物。
火安琪意識到肚子餓這件事情,提起腳步就往四合院走,寬闊的曬穀場上一片花海,幾十麻袋的玫瑰花瓣攤在水泥地板上等著加工,他看也不看,跨過門檻尋到廚房跟餐廳共用的飯桌。
古老的圓木桌上擺著三樣醬菜、一鍋還冒著熱氣的稀飯,他也不用人家服侍。盛了稀飯就吃。
他吃得稀哩呼嚕的,等郁家爺女倆趕進來,一鍋稀飯早早去了大半。
郁二十四怕自己多一下會落得舔鍋底,二話不說,裝滿大大一碗公就搶著吃。人可以服老,吃飯可不能輸人。
這是擺什麼款?郁倪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倪,再去弄兩個豬心兒蛋來。」郁二十四把盤子裡最後一塊脆蘿蔔梨夾進自己的碗,炫耀的朝火安琪晃晃,一口幹掉。
筷子停了一下,火安琪釜底抽薪的把湯汁倒入雪白的稀飯中。
郁二十四扁了扁嘴。
湯汁才是整個脆蘿蔔梨的精華,這個小子不笨嘛。
郁倪看著飯量驚人的一老一少,沒辦法,只得認命的從竹籃裡抓出剛從雞寮撿回的新鮮蛋給兩人加菜。
第二章
——獅子的自言自語——
窮鄉僻壤。
沒道理留下不走卻留下了,我離開金絲籠還不夠遠不是?我的心難道自有選擇的想停泊在這塊荒蕪的鄉原?
為什麼?不明白,但是我相信,有一天理由會浮現的。
那個女人總是拿綠眼紅眉毛對我,談不上好臉色。
而她,該怎麼形容?
青春討喜。
是的,她的發有著玫瑰花和指甲花混合的味道,但極了某種我腦海裡遙遠的記憶。
那似曾相識的味道也許是我留下來的理由。
見到她的第一面,我的心在鼓噪。
從來都不曉得我自己有這樣的反應,大家都說我身體裡的感情系統出了問題,只能任它繼續敗壞荒涼,從此做個冷血無情的人。
對她生出不一樣的感覺是不是表示我的心有一點點知覺了?
奇怪的心跳。
我的心居然會為了別人躍動。
這表示我還有恢復的能力嗎?
我想知道她還能帶給我什麼。
想知道……
嘩啦啦的沖水聲伴著鏗鏘的瓷碗碰撞聲,還有竹筷劈哩啪啦甩水的聲響,不斷傳來,位在大廳的火安琪傾耳聽著郁倪故意製造出來的噪音,完美無缺的眉有些抽動。
郁二十四蹺著二郎腿,忙著剔牙,一邊搖頭晃腦聽著破收音機里拉放的京鼓大戲,一邊不時忙著偷覷火安琪,一心好幾用,用得不亦樂乎。
等到郁倪把廚房收拾乾淨出來,他已經歪在籐椅上睡著,因為睡得太沉,老臉被細籐條壓出線來都不自覺。
「又在這裡睡覺?爺,外頭風大進屋裡頭去啦。」她根本投機會發飆,郁二十四早已睡死,她只能認命的隨他去。
「人老就要認分,逞強在風裡睡覺,感冒著誰理你。」
念歸念,郁倪還是折回屋子裡拿了件外套給他披上。
火安琪安靜地看著她小心仔細的動作,不知不覺把她像拓印般烙進自己空白的腦子裡。
「看什麼看!把你的眼珠挖出來喔。」像被識破什麼,郁倪有些不安,對著無辜的火安琪噴火。
他的長腿閒閒的跨在門檻上,身子倚著老屋旁的石獅子,就當她的威脅是吹氣球,她吹她的,他發他的呆。
不上道的傢伙!郁倪磨牙道:「唉,你吃也吃飽,發呆也發夠,現在可以跟我上工了吧!」她的禮貌讓人不寒而慄,也奇怪的喚回火安琪容易飄散的思緒。
「拿著!」
她將大太陽下的基本配備——薄外套、手袖、遮陽笠帽扔給他,可沒打算讓他好過。
被一堆東西扔個正著,火安琪當寶似的捧著,除此之外別無反應。
郁倪用一層透氣薄紗覆住聰雅秀麗的臉蛋,笠帽下只露出令人不飲自醉的明眸。
著裝完畢後見他仍呆站著,她不禁大叫,「你不會連穿衣服也要我教吧?」爺從哪找來的二愣子?
日照已高昇,花園裡一推工人等著她,就算最靈巧的手指一小時也只能摘十六盎司的花,多浪費一分鐘都是跟錢過不去。
她百般不願的奪過他手上的衣物,拚命把基督耶穌的十二個門徒的名字默念一遍,那拗口的名字可以平靜她的怒氣,維持她基本的「人形」。
「就幫你這一次,我呢,是好人,就幫你幫到底,你衣服穿法別忘記,不然中暑昏倒,健保給付裡可沒有這一項我告訴你!」她連珠炮的掃射,也替火安琪整裝完畢。
撣撣灰塵,郁倪很滿意他的裝扮。
這男人也真好欺負,怎麼整他都無所謂。
幾分鐘過去,兩個人肉包子打扮的朝花園而去。
郁家花園總共一公頃多一點,以古阿拉伯品種的答馬希拿玫瑰花為大宗,次為格拉斯茉莉花,摩洛哥玫瑰排名第三。
摘花工人每摘一盎司鮮花有十塊日光幣的收入,折合美金大約是七塊半左右,是印度工人還有普羅旺斯工人的二十二倍收入,在附近以花維生的農家裡,郁倪給的價住算最大方的了。
郁倪趕到花團時,自動自發的女工已經采收好幾麻袋的茉莉,男工人負責運送到加工廠,日積月累的默契不因為缺了個人手出現斷層。
郁倪安慰的對大家揮手。
火安琪還見花園的盡頭是一片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有人影走動揮竿,顯訪是個俱樂部之類的東東。
「到底要編派你做什麼?」心思回到火安琪身上,郁倪感到頭疼。「摘花?太扯了,我寧可把自己打成豬頭填海。」想來想去,她想不出一個適合他的工作。
「唉,你叫什麼?」她一邊轉腦筋,一邊傷腦筋的問。
火安琪沒有回答。
「喂,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滾蛋,第二,回答我的問題,我會考慮要不要叫你滾蛋,要是你繼續裝聾作啞,那就馬上帶著你的蛋……滾!」她可不要在以後的日子裡對著他喂來喂去,這麼難相處!
火安琪從來沒有被女孩子這麼橫眉豎眼過,新奇跟敬畏混在一起,總算挑起他些微的情緒。
「安琪。」他吐出兩個字。
算你狠!郁倪低呼了聲。「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這塊地盤是我家,我不管你是從哪裡蹦出來,我說的話就是命令,要敢違抗,殺無赦,懂嗎?」她做了個砍脖子的姿勢,出言恐嚇。
火安琪看她活蹦亂跳的,像條被沸水燙著的狗,詭異的把眼皮撩高了些。
她——似乎很有趣。
「聽懂的話要點頭,不然答應一聲,我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不知道你腦子裡的紋路有幾條線。」
她氣起來眼睛發亮,熱力四射的表情像團小太陽,有某種他急切需要的元素,火安琪貪婪如吸取花蜜的蜂鳥,牢牢盯住她看。
郁倪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不小心露出虎姑婆的真面目嚇壞了他,這一嘀咕,不由得軟下心,萊鳥嘛,多忍著些就是了。
她有時候很討厭自己刀子嘴豆腐心的個性,說跟做完全不同。
「你不出聲我當作同意。」姚依然不吭聲,她說了算。
她將認識的髒話在嘴巴裡統統溫習過一遍後跳下田埂,心中不禁把火安琪教育成這樣的人給罵了個徹底。
顯然十二個門徒已經不管用。
見分鐘後,郁倪又開罵,這回,她罵自己豬頭!
明明知道他幹粗活的工作能力零蛋,偏就不信邪,這下,自討苦吃了吧!他少爺天才的把品種非凡的花當成野草,野草當寶貝,專門搞破壞,媽咧個刨冰,罵他沒看過豬走路總吃過豬肉吧?他還問豬是啥玩意……
郁倪感到全身無力。
好!武的不行,來文的吧。
澆水,三歲小孩子都沒問題的工作。
結果哩——情況更慘。
郁家花園有座專門為灌溉花卉蓋的蓄水塔,以消防的塑膠軟帶接用,軟帶埋設在土壤中,延著花圃縱橫擺放,需要水時,只要扭開開關,等著水柱從軟帶的孔隙中出來就可以,人的作用就是在旁邊守著,對!就是守著。
但是,他也能守出一場災難來。
看著形同被水災肆虐過的花兒,郁倪只能歎氣再歎氣。
「你告訴我好了,你專精什麼事情?」
火安琪顯然也清楚自己能不能繼續留在這裡的決定關頭,全部繫在自己接下來的話裡頭,他考慮了很久,決定回答。
她的樣子很像暴怒的恐龍,不過她是只漂亮的恐龍。